元镇已经听不清沈炎说了什么,他只是捏紧拳头,抬起头,眉头皱着,死死地盯着络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色的血丝,太阳穴处甚至有青筋突起。
络秀低着头不敢看他。元镇瞥见了络秀嘴角的血迹,他眼睛里划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就被愤怒淹没。
络秀抬起脸,爹爹下得手毒,左脸已经肿了起来,她看着弘景,看见弘景就这样直直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不甘,愤怒,和难以置信,他急切地希望络秀说些什么,他想亲口听络秀说,这是个误会,或者她也才知道这门婚事,哪怕她说她是迫不得已也好,总之她定不会为了攀附李氏而抛弃了他。
络秀的眼眶通红,她张张嘴想解释,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说她早在数月前就知道了这门婚事,说她在过去的信件和今日的相见中都有所隐瞒,或者说她一时踌躇,畏惧爹爹,默认了这媒妁之言,还是说她故意隐瞒,是为了害怕失去他,怕弘景因此和自己断了情缘?络秀终是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弘景见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晚上游玩起的薄汗此时化作冰霜覆在他的身上,凉意穿过他的肌肤渗入他的心房,让他觉得如入寒霜之地,瑟瑟发冷。他看络秀的眼神没有了刚才的浓情蜜意,化为深深的失望。
元镇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对络秀说道:
“我不知沈姑娘已有婚配,是元某冒昧了。”
言罢,元镇似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扯了扯嘴角,皆是苦涩。
络秀想解释什么,却觉得如鲠在喉,她悲伤地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现下也不早了,沈兄和沈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吧,我们就先告辞了。”
元厉说道,拽了拽元镇的衣袖,带他离开了閣子。
閣子里就剩下了沈络秀和沈炎两人。
沈炎还要发作,右手抬起,要再打络秀。这一次,却被络秀闪开了。
“你这个孽障,人家提亲提到我面前,我才知道你竟偷偷与别人有了私情。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你现在真是胆子大了,我打你你还知道躲了。”
言罢,又结结实实给了络秀一掌。
“你这个不孝女,我让你嫁陇西李氏,是为了你下半辈子能过得安稳,不用走镖辛苦,也是帮千嶂门渡过难关。你倒好,一点都不为千嶂门着想,一心要和那小子在一起,你对得起你镖局,对得起我,对得起地下的你娘亲吗?”
络秀被打得耳鸣,眼下也模糊了一片。她听不清爹爹说了什么,只听到了“不孝”“安稳”,“千嶂门”,“娘亲”几个词。单凭这几个字眼,络秀便大致知道爹爹在骂自己什么,几乎和小时候一样,每一次自己做错,爹爹便会边打自己,边指责自己的不孝,对不起自己的培养,对不起地下的娘亲。
络秀从袖口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她看到这帕子还是那次她哭得花脸猫时,弘景送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带在身旁,每次用帕子时,她就想到弘景。现下看到这帕子,弘景的样子又浮现在自己眼前,她几欲掉下泪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支撑着挺直了身体,仰起了头,泪水才没有夺眶而出。
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说道:
“爹,我不嫁。”声音虽小,但却掷地有声。
沈炎显然没想到络秀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一掌又要打来,却被络秀闪开了。
“孽子,你说什么!”
络秀闪过身,从腰间的束带里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匕首,毫不犹豫地往肿胀的左脸上划了一刀。疼痛让她加倍清醒,她知道,她要永远失去弘景了。
鲜血顺着络秀的脸颊划落到她的下颌,有的滴落到她的外袍上,有的滴落到地上,晕出红色的花。络秀的身子不可控制地抖动着,腰却挺得笔直,她的目光坚定,第一次看着爹爹的眼睛,说道:
“爹,我说,我不嫁。”
沈炎显然也是被络秀惊道,竟一时没有动作,只是开口道:
“婚姻大事,由不得你。”
络秀手中还拿着匕首,对着自己的脸,她感到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可内心却有一股坚定的力量支撑着。络秀的一双眼睛似有火在燃烧,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长时间地不避开爹爹的目光,与他对视。
她缓缓说道:“爹爹若执意要我嫁,那陇西李氏纳的便只能是一个毁了容的妾室。”说罢,又要往自己的脸上划去。
沈炎吼了声:“罢了!”
络秀停下自己的动作,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鲜血。
“你这个孽子!”沈炎骂完,深深叹了口气,背着手离开了。
络秀手里的刀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刀的旁边,躺着已经沾染了血迹的双头莲。
☆、二 早知如此绊人心
络秀不知道一个人在閣子里坐了多久,走出客栈,微风吹在她的脸上,仿佛刀割般的疼。她拿着帕子用力地按着左脸的伤口,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眼泪已经干了凝在脸上,只有血还在不断渗出来。络秀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欢愉,已是深夜,街上只有那不知疲惫的知了还在唱着小曲,游人都玩了尽兴,回家中休息了。
络秀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回到了第一次来京都的时候,可惜那次她知道自己要去丰庆楼,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去,只好不知方向地走着,而现在,她已经熟悉丰庆楼边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弘景都带她走过,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络秀慢慢地走着,看四周店铺打了烊,收起了招牌,小贩们不见踪影,京都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和繁华,露出了质朴安静的模样,连街边的杨柳都少了白日的风韵。络秀想起弘景曾经在寄给她的信里写道:“古人说,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冬者岁之余,可没有你的岁月,似乎一切都是多余。”一想到他们过去三年聚少离多,只能靠纸笺遥寄心意,可心中却始终是盼望的,是热切的,是甜蜜的。如今,这一切,连这样的心境都成了泡影。
整个街道都笼罩在夜的阴影里,只有远处一家店铺还点着灯,还热闹着。走近了,络秀看见了彩旗上的字:“行裹角茶坊”。如今络秀早已知道这家茶坊并不是什么悠哉喝茶之地,而是博易之所,这里即使到了凌晨,也门庭若市,京都的人都叫这“鬼市子”。络秀形单影只,望着门里的人们拿着各种物什赌博交易,你用花环换我的图画,我用漆器换你的麝香,以物易物,好不热闹。
络秀不禁想,若时间能用物品来交换,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时间倒退到昨日,她一定向弘景坦白自己的婚事,哪怕两人因此无缘也好过弘景如今把自己当成了攀炎附势的女子。她不敢回想在閣子里弘景望自己的眼神,那种毫无掩饰的失望让她无地自容,那声冷笑让她的心仿佛被针扎过,她宁愿自己立刻投河,也不能忍受弘景那样看待自己。
络秀失落地站在茶坊的门口,驻足了许久,却依旧侧着身,左手麻木地捂着左脸的伤口,只留着那还完好的右脸对着坊里的灯火通明。光照在她斑驳的泪眼上,她的目光无神地扫过一个个沉浸博易的人,她看清了他们每一个的脸,却在看到下一张脸时,就忘了上一张的模样。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平眉薄唇,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一向整齐的发髻如今也歪歪斜斜,不少碎发挡在眼前。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往嘴里倒,不觉已经饮尽。
络秀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再也挪不开。
她心中激动,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她想要进去找他,告诉他自己已经没有婚约的束缚,告诉他今晚在听到他的表白时自己内心是多么欢喜,告诉他她沈络秀愿意和他元镇在这京都朝朝暮暮,共度余生!
“来,我要再换一壶酒。”
他已经有些醉意,说话声音也比平时大了许多。
很快,他身边一位穿着白色凉衫的男子就将手中酒瓶推给了他:
“我这还有最后一瓶上佳的羊羔酒,可你已经把身上所有的物什都给了我,还有什么来与我交换?”
他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羊羔酒就仰起头饮了起来。
“诶,你这人还没与我换物呢!”男子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