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橘团(11)

络秀望着他饮酒的样子,心疼极了,对,她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一切,告诉他她的爱意,她的彷徨,她的胆怯,她的私心,告诉他她的奋不顾身,甚至她脸上的那道血痕。她要和他在一起,再也不让他的脸上有这样悲伤的神情!

络秀刚要迈进茶坊,却见他放下酒瓶,他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拔出插进发髻里的玉簪,低头用手摸了摸簪尾的六团梅花,苦笑一声,喃喃道: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似有一滴泪落在梅花的花蕊上,衬得花在烛光下晶莹剔透。

“给你便是!”

他将玉簪往男子怀里一塞,就要往别处走。

“谢谢这位爷,啧啧,这玉簪可是上乘…”

络秀看到这,只觉得心又像刚才那般针刺得疼,那针这次直直地从心中刺穿而过,让她疼得连站立都困难,眼泪汹涌而出,她没有抬手,亦没有仰头,就任着眼泪止不住地淌。

他转过身,看见了在门槛外站着的络秀,看着她侧着身茕茕孑立,右手无力地落在身旁,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他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他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她,拿着酒瓶,又要去一下桌易物。

走到下一桌,望着桌上的玲琅字画,他的脑海里全是她刚刚看他的样子。他终是软了心,抬起眼往门口望,却不见她的身影,他奔到门口,可她却像是与黑夜融为一体,不见踪影,只听见门口的柳树随风发出的婆娑声,还有惹人烦躁的蝉鸣。

约莫是幻影吧,元镇心想,却又不由得自嘲起来,元弘景,你连醉了想起得还是她的模样,真是没出息。

络秀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家家户户的烛火早已灭了,没有了弘景的京都,忽然变得陌生而黑暗。络秀左脸的伤口已经止血,她两只手都垂了下来,也许是哭得太多,视线模糊,也许是京都的夜实在太黑了,她一路磕磕绊绊,渐生出无家可归的孤独之感,两个时辰前那些大街小巷里的灯烛荧煌,欢颜笑语于现下想来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甜梦。如今梦醒了,她又要去往那里呢?

爹爹一定对她失望极了,她为了弘景第一次反驳爹爹,更是出格地划伤自己来毁了这桩婚事,她已经是爹爹口中的不孝女,过去十六年来的恭敬效劳在她直视爹爹并拿起刀的那一刻灰飞烟灭。现在,她没了爹爹的管教,没了婚约的束缚,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捆在她身上的所有的线都被斩断了,甚至连她欢喜的红线也销熔了。络秀走在黑夜里,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凉风,吹在她的身上,却让络秀感到了孤身一人的冷。

络秀在一座桥下坐了下来,她闭着眼,如今仅剩下的回忆涌上心头,她的身体疲惫,可是脑子里却转着不停。她想到了面容已经模糊的娘亲,还记得娘亲唱着歌谣哄她入睡的情景,想到照顾自己的王婆婆,记得自己第一次走镖时王婆婆靠在门角偷偷抹着眼泪,想到板着脸的爹爹,动不动训斥自己的古板模样,想到西域的孤阔金煌,想到京都的繁华绮丽和街上女子的婀娜多姿,想到总是温柔脉脉望着自己的弘景。

络秀坐在黑夜里,靠着桥墩,双手环着膝盖,任思绪在回忆里搁浅。她一直不喜欢天黑,可现在却更害怕天明。她匿在这夜色中,虽无处可去,但却能浸在回忆里,甚至从这无目的的梦游中体味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奇特感觉。

她的双腿自然地放在地面上,视线从天上的明月到地上的石砾,无遮无挡,似乎这夜只为她一人而黯。没有了外乡人要受的轻视怠慢,没有了爹爹的责骂管制,没有了镖局的责任担当,没有了身为女子要遵循的礼仪妇道,甚至没有了弘景的关心和爱意,络秀如襁褓中初生的孩子,在夜的庇护里,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和心防,可以无拘无束,无规无矩。她随心所欲自在烂漫,她不当一个外乡人,不当一个女儿,不当一个有情人,甚至不当一个女子,在这黑夜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乎拥有了一切。

络秀随着目光肆意地看去,身边的杨柳叶为她而舞,树干上的知了为她而鸣,地上的青石板属于她,夜风拂过的菜河属于她,连整个静谧的京都属于她,而她不属于任何人任何物,除了自己那颗鲜活的还在跳动的心。她望着天边悄悄浮现的鱼肚白,觉得自己拥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的自由的力量,那力量如暖流穿过了她的肢体,流淌过她的心房,流过她的嘴角,留下了一抹微微的笑意。

络秀直起身,她迎着月光和点点朝霞,又走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她有了方向。

☆、三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元镇是每日最早到丰庆楼的人,他卯时不到就起床更衣洗漱,照例在后厨用一碗小米粥,随意在大堂找一张桌子坐下,翻开账簿,细细核实昨日的支出收入,再规划接下来几日的事项。这些都筹划好,卯时刚过,店中的大伯也陆陆续续到了,若有事元镇则会先对他们吩咐一番,若无事大伯们则直接干起杂活。

茶饭量酒博士和厨子会在辰时之前到丰庆楼,元镇和他们确定了今日的茶水,烟酒,小菜,冷盘之后,便会让厨子开始备菜,茶饭量酒博士准备接客,小心供过。接着,他会去大堂后面的小楼找阿金,或是阿金来找他,如今阿金不再是茶饭量酒博士,而是负责旅店的相关事宜。

上午偶有不忙的时候,元镇会让阿金帮他照看些,自己则去城外码头西兴渡,随意找一家脚店,点一壶真珠泉,一边饮酒,一边看码头上人来人往,听周边食客说着水运上的趣闻。现下水运兴隆,富商大贾,自江淮贱市粳稻 ,转至晋城一带 ,坐邀厚利 。一壶酒饮了一半,元镇就会返回丰庆楼,继续忙活店里的杂事,他在三年前就成了丰庆楼的掌柜,要管理的事情多且繁,忙忙碌碌迎来送往中就到了深夜,歇息后第二日起来便如此又是一天。丰庆楼在他的管理下蒸蒸日上,在京都也小有名气。

连日阴雨,淅淅沥沥,春光也在雨中黯淡了几分,今早元镇起来,天空放晴,才不觉已到深夏。他挑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理好发髻后与往常一样,插了一根尾部六团梅花的玉簪,六年过去,元镇虽然小心翼翼地保管,但难免簪子上有了一两道划痕和磨损之处,元镇心疼极了,只得白日里更加小心。

他洗漱好来到丰庆楼,在后厨用了粥后,就拿起账簿,算了起来。许是天气转热的缘故,元镇有些心不在焉,好些账目看了三四遍才确定。

“弘景,你呀,也太认真些。”身边出现了一袭青色身影,元镇抬头,见是阿金。

“这是满月面,我特意带来给你尝尝。”阿金从竹盒里取出了一碗面条,送到了弘景的面前。

阿金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爹爹,蓄起了胡须,脸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笑起来还和从前一样,只是眼角下的细纹比之前多了许多。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元镇接过面条,问道。

“这不是今日我家老三的洗儿会,知道你忙抽不开身,给你送面条后,我还要回去接待客人。”

元镇点点头,“你放心,这里有我,你家老三的名字取好了吗?”老三出生三日后,元镇前去探望过,阿金家现在就住在粜麦桥后面的张家巷里,从丰庆楼走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爷爷取了名字,叫巧淑。”阿金说道。

阿金前两次的洗儿会都在家中举办,京都人家家中狭小,阿金家中只有屋三间,亲朋好友挤满了小屋,难免招待不周。这次,阿金当了客楼的主管,日子也比之前好过,就和元镇商量,在丰庆楼里宴请宾客。

“ 我这就先回去了,还要和汝贞一起给淑姐儿洗澡剃发。”阿金说着,就把竹盒放在桌子上。

元镇点头,“你放心,晚上只管带着孩子们过来。”

阿金笑道:“人都说丰庆楼的掌柜飒爽而有风姿,待人接物细致周到,我自是放心的。”

元镇摇摇头,看了他一眼,吃起面来。

“只是这婚事却迟迟没有着落……”

“阿金,我们说好了不谈此事。”元镇打断道。

“好好好,” 阿金也摇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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