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换防交接,其实蔡营长怎么也不可能将自家的饷银粮草、枪械弹药交接出去,相反的,张斗魁一行还要奉上有诚意的见面礼,蔡营长才肯痛痛快快地答应移防交地盘。蒋黑皮后来私下里和顾岳抱怨,光这一份见面礼,就差不多掏了他们一半家底。
蔡营长大约是收了一笔重礼之后心情颇好,又或者是肖参谋与张斗魁以及何思慎、顾岳的熟稔多少让他有些忌惮,因此见好便收,敲定移防费之后,很痛快地答应明天便动身,又将地方让出来给张斗魁和八桥镇众人商量驻防费。
张斗魁那边出头谈驻防费的是莫师爷,八桥镇这边则是于会长。讨价还价是个不好太光明正大的活,因此两人坐到了角落里那张小案边上去了,一人一把算盘搁在小案上对着拨弄,一通算盘珠子乱响之后,都伸出手来,在长衫袖子的遮掩之下,交错相握,以不同的手势代替语言,开始一轮悄无声息的讨价还价,两人手中都有一把折扇,一边用手指在袖子里比划,一边还没忘了用折扇将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以免被外人窥破脸上神情中的秘密,
那边张斗魁已经同何思慎聊开了,聊的自然是他在衡州由程旅长亲自招安授职、安排防地的事情。张斗魁的出身,在座的没有不知道,由匪身转官身,要服众就得立面能服众的大旗,这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衡州地界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够不给程旅长面子。张斗魁拉起程旅长这面大旗来,原本便对他畏惧忌惮的诸人,便是私下里仍旧瞧不起他的出身,面子上也不敢过不去,听他和张斗魁聊得热闹,也凑趣地搭进来说话。
期间张斗魁还特意向顾岳说道,程旅长嘱咐他去衡州一定要上门拜访几位在衡州的学长,肖参谋在一旁又大概介绍了一下如今在衡州的有哪几位校友。顾岳自然郑重答应到衡州时一定上门拜访,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明白,程旅长没有和他约定一个具体的时间,其实还是对唐继尧心存顾忌,想要等一等看一看再说;不过也还不至于要跟在唐继尧后头翻脸拿人,所以很痛快地认下他这个学弟,表示了一番香火情。
想到此处,顾岳忽而意识到,他现在居然也会听话听音了?
真是一个让他不知如何面对的成长……
等到莫师爷和于会长谈定价格,过来各自通报了一番,虽然双方难免都不太满意,但也明白目前只能谈到这个程度了――张斗魁凶名赫赫,驻防费的价格自然压不下去;可是又初来乍到,一枪未发,寸功未立,这个价格也难以抬高到哪儿去。
大事既定,接下来自然是安排晚上的东坡席。张斗魁和蔡营长各自去巡视自己的部下,约束他们别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告诫众人晚上的吃相别太难看,当然,也别太客气,可不能将便宜都让那伙人给占了。
于会长与何思慎一行人算是东道主,晚上自然也要留下来吃席。
正殿后头的园子里有一口井,庙祝种了几畦菜,因着八桥镇上的人家办酒,多往这庙里来办,故而靠墙搭了三个土灶,此时已经烧上了火,正煨着三大锅的东坡肉。这次吃酒的人多,镇上虽有三家小饭店,却没有哪一家能够单独承办,因此一家包了一口灶炖肉炒菜,又带了人手来在井边洗菜切菜。
于会长将这些酒菜又检视了一遍,确定没有被哪家厨子私吞私藏,顾岳不太明白于会长为什么要亲自盯着这样的小事,何思慎则在一旁笑道:“于兄做事仔细,佩服,佩服。”
于会长哼了一声:“不敢不仔细!那群大兵……少什么也不能少了他们要吃的肉!”
上次商会给蔡营长接风时办的东坡席,就因为打下手的伙计偷藏了两碗肉,上桌时才发现,少了肉的那一桌直接掏了枪出来闹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
这群大兵可不是乡里乡亲,就算发现偷了肉也就叫骂几句,了不起厮打一回,那是动不动就要拿枪顶人的家伙。
查过酒菜,又去侧殿检查桌椅。八桥镇各家凑钱置办的数十张八仙桌和数百条长凳层层叠架在殿中,平时由庙祝看管,要办酒席时,才开门取出来,主事人还得和庙祝一桌一凳地清点交接,有损坏的需得及时补办。
此时罗副会长正在和庙祝一道清点桌凳,每点齐十张桌子四十条长凳,便让伙计搬出去,暂时堆在戏台子下头,然后再清点下一批桌凳。
莫师爷此时摇着折扇过来了,拱手作揖,满脸带笑地说道:“今日这东坡席如此丰盛,张大哥很是感激八桥镇各位父老的心意,也想尽一尽自己一番心意,特地派手下兄弟们另买了一头猪回来加菜,也请各位尝一尝咱们的手艺。”
那边吴大厨已经带着人在后园水井旁边出水沟的下方,盘起一口新灶,正在架锅烧水。后园另开了一道小门,两名伙计费力地赶着一头磨磨蹭蹭不肯走路的肥猪从小门挤进来。于会长“咦”了一声:“镇上的屠户应该有闲着的吧?”
吴大厨笑呵呵地答道:“现杀的猪,肉才够热香。再说了,又不费什么事。”
在山里时,哪次杀猪不是他一手包办?省了杀猪钱不说,还不用将猪血猪下水送出去给屠户。
两名伙计继续赶着那头不情不愿的肥猪在园子里转圈,趁着这个当口,新灶上足足烧了三大锅水,才将那个够装两三个人的长圆形的大木桶灌满。这边赶紧将累得瘫倒地上直喘气的肥猪抬到案板上,四个人牢牢按住了,吴大厨上去便是一刀,那头猪尖叫到一半便没了声息,真个是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案板下早放了个大盆接住飙涌出来的猪血。
顾岳以前没见过杀猪,此时自然看得很有趣。旁边则不免有人感慨:“吴师傅好刀工啊!”
哪怕是经年的老屠户,有时也难免失手,一刀没杀死,让那头猪挣扎起来,弄得满地是血,人人狼狈。也有手上力气不够的,一刀没杀透,往往也弄得场面难看。
吴大厨得意洋洋地谦谢了两句“过奖过奖”,手下一刻不停地烫猪去毛开膛破肚,一把磨得铮亮的杀猪刀,简直要在他手里飞舞起来了。
何思慎一行人,在旁边看着吴大厨显摆,有人看得心里发慌,悄声问道:“这位大师傅,刀子用得真利索,手底下是不是也……”他其实是想问吴大厨是不是宰人时也这样利索,只是心里头害怕,不敢明着问出来。
这么一问,其他人也害怕起来,窃窃低语,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何思慎对张斗魁那班人马,算是知之甚深,听了后头几个人的议论,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说道:“吴大厨只管做饭,轻易不上阵的,偶尔上阵也只是敲个边鼓。”
言外之意,吴大厨那把刀只用来杀猪不用来杀人,没必要怕成那个样子。
顾岳想到吴大厨冒充肥羊去骗高麻子时那幅战战兢兢的样子,“哧”地笑了出来。
术业有专攻,这话真没说错。
太阳将将西斜的时候,总算可以开席了。正殿和戏台之间的空地十分开阔,足足可以摆上百八十桌,坐下蔡营长和张斗魁的所有人马绰绰有余,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忘了放出岗哨,让哨兵轮流过来吃席――要是光顾着喝酒吃肉,让土匪连锅端了,那就不止是大笑话了。
蔡营长和张斗魁这一桌,都是头面人物,酒菜自然也格外丰盛。肖参谋与何思慎坐了首席,蔡营长与张斗魁对面坐,下首分别是蔡营长的副官以及莫师爷,于会长陪了末座,顾岳也被肖参谋叫过来坐了末座,何思慎笑道:“正好给咱们这一桌倒酒!”
每桌倒酒的总是年纪最小或是资历最浅的那一个。因此一桌人里,总要搭一个可以替大家倒酒的小字辈。顾岳被搭到这一桌,艳羡者有之,私下里说酸话的也有,不过大多倒是不以为异。
顾岳倒酒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是经常做的。肖参谋诧异地道:“顾学弟,你应该不是经常上酒桌吧?”
顾岳笑了笑:“我父亲喜欢喝酒,常常请三五好友在家中小酌。”
家中小酌,倒酒的当然是他。
倒完一圈,惟独他自己的酒杯里面装的是清水。何思慎不待众人发问便解释道:“顾家祖训,男丁十八岁前不许喝酒。年少气盛,要是再喝点酒,容易误事。这等事,顾家祖上当年在军中时见了不少,不敢不引以为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