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叹气:“上头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哪里知道?军票摊下来了,八桥镇又正好驻着一个营还没走,咱们哪还敢多问什么?”枪杆子底下,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他看看大姑父,又一脸艳羡地道:“还是水生老弟你们那边运气好,李家桥在外头从军的多,做官的也多,上头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历来就是摊军票也会少摊一份。”
大姑父摆着手道:“哪里哪里。”大姑姑快嘴快舌地接过来道:“就算少一份也少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如今不管买啥卖啥,哪家店子不搭点儿军票?”八桥镇的通例是十搭一,一块钱搭一角,还得是八桥镇周边几个村子的人才让这样搭,不然就不是这个价钱了。大姑姑手里捏着一把军票,常常抱怨说用不出去,顾岳也听过几次抱怨。
张老板嘿嘿笑着转过了话头,不肯再接下去。
顾岳挑着空箩筐,跟着大姑父一家出了张家米铺。
今日恰好逢集,又到了中午,四乡八方来赶集的人流涌到了最高峰,大姑姑领着他们先到米铺隔壁各吃了一碗米豆腐。这样热的天气,赶集的从家里带饭是带不成的,因此临街人家里卖吃食的不少,钱少的吃两个煨红薯也能填填肚子,手头宽裕一点的就可以尝点平日家中没有的吃食,这糙米粉做的豆腐便是其一,熬出来的米豆腐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煮熟了点上辣酱汤,再洒几粒葱花,滴两滴芝麻油,算是难得的美味了,又能填饱肚子。大姑姑老早就和顾岳说过要让他尝尝,瞧着顾岳被热豆腐辣酱汤激得满头大汗,大姑姑很怀念地道:“品韩那时每次跟着家里人来赶集都会到这家店子里来吃一碗米豆腐。这日子还过得真快。”
很奇异的,这一次听到大姑姑谈起父亲,顾岳心中的悲痛几乎不可见了,只有着淡淡的温暖与想念,仿佛父亲只是寻常远行而已。
街上人多拥挤,顾岳一行人费了不少劲才慢慢挤过人群,将大姑姑家里要用的农具、细布、针线、火柴、煤油之类买齐,不过并没有盐。顾岳见别村不少农人都买了盐回去,不免有些诧异地问起个中缘同,李长庚悄声说道:“咱们村里不用到外边买盐,都是腊月里去广东挑盐的。”
盐价太高,因此私盐从来屡禁不绝。大盐贩常常家丁数百、贩盐数万斤,勾连官绅,一言不和便刀兵相向;村间小民则多是私下贩运,通常不过一二十斤而已。不过听李长庚的口气,一个村子都到广东挑盐吃,只怕也不在少数,难怪要悄声解释、不欲广而告之。
李长庚又道:“听学堂里的先生说,西洋那边的新式制盐法,费用省,出盐多,又很精白,咸味十足,比咱们的土盐好得多,可惜那个法子难得学会,制好的精盐卖到中国来,价格也太贵,一般人家都是吃不起的。”言语之间,很是艳羡。
顾岳道:“我读中学时,听一位去过天津的先生说,天津有一家久大盐业公司,老板姓范,能够制出和西洋一样好的精盐,但是洋商和江淮盐商都不许那家公司的精盐出天津,英国人还出动了军舰来拦截盐船。先生说他离开天津好几年了,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不过昆明是一直没见过那家的精盐卖过来的。我们这边好像也没见过。”
杂货店里的盐,仍旧是当地常见的粗砂一样的黄色土盐。
李长庚忍不住惋惜地感叹:“天津太远了,要是离得近……”
顾岳在心里默默地替他接了一句:就可以去那家公司挑盐了。
第17章 七月流火(七)
七、
买完东西,顾岳本来应该跟着大姑姑一家回去的,但是走到镇子东头时,却看见何思慎站在镇子出口处那棵大樟树下向他招手。顾岳放下担子,疑惑地挤过人群走过去。何思慎挥手示意大姑姑一家先走。李长庚将顾岳原来挑的东西挪到自己的担子里,空箩筐绑在自己的箩筐上带着走,还高声喊了一句:“别玩太久,早点回来啊!”
大姑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姨父肯定是有正事叫仰岳过去,玩什么玩!”
她已经认出站在何思慎身边的好几个人都是这八桥镇一带的头面人物,不免和大姑父交换了一下不无担忧的眼神。
待顾岳走近,何思慎笑眯眯地道:“仰岳,过来见一见几位世叔世伯。”
何思慎让顾岳拜见的,有八桥镇商会的于会长和罗副会长、柏树湾小学堂的曾校长、老何郎中,以及八桥镇邻近七个村的村长。只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工夫,陆续有挑夫挑着猪肉米酒菜蔬之类过来,在老樟树周围歇下,罗副会长带着个伙计,一一清点记帐。
于会长打量着顾岳,转向何思慎道:“果然是名门无犬子,少年多英豪啊!”
何思慎摆着手谦让:“过奖过奖。”
于会长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不过其他人大多不知内情,不知何思慎为什么要将一个顾姓少年拉入这件正事里头来,只是何思慎与他背后的李家桥积威颇重,一般人不敢贸然质疑,只有杉山铺的郑村长,仗着村人和李家桥三姓人家都有嫁娶往来,何思慎的连襟还刚刚嫁了个女儿到杉山铺,当下笑着问道:“何校长向来慧眼,这顾家侄儿能够得你另眼相看,定然不凡,今日这件大事,恐怕还要多多倚重顾家侄儿了。”
他原以为何思慎照例会继续谦让一番,不想何思慎只微笑答道:“多谢郑村长吉言。”
郑村长后头的话被噎了回去,心头疑惑,不免将顾岳仔细打量了一番。其他人也难免对顾岳另眼相看。
顾岳感觉到明里暗里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足有十几道,有些不自在地站在何思慎身边,低声问道:“姑父,今天是有什么大事吗?”
何思慎:“的确有大事。从衡州来剿匪的那个营要回去了,最近招安的张斗魁,上头给了他一个连的番号,驻防八桥镇,约定今日换防交接。照旧例,八桥镇得按两支军队的人头办东坡席,给要走的那个营送路费,给新来的军队送接风费,还得商量好今后的防捐数目。”
这的确是大事,无怪乎八桥镇和周围村子都来了人。
顾岳心中滋味很是复杂。八桥镇变成张斗魁的驻地,这是土匪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了,可以正大光明地盘剥乡民,无怪乎历来诸多盗匪都想走招安一路,以至于传为口号:想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然而连年战乱,治安不靖,即便是李家桥,也曾经被土匪破村而入、损失惨重,更何谈其他村镇?因此大家愿意花钱买平安,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只要张斗魁能够维持一方安宁,收钱别太贪心,做事别太过份,就算他是土匪出身又如何?
衡州那个营有几百人,镇子里驻不下,分散成好几处住着,营部则扎在镇子后头一个小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庙里。
衡州境内,信奉南岳大帝的地方不在少数,八桥镇也在其中。八桥镇的南岳大帝庙并不金碧辉煌,不过是比寻常住家要高大一些的土砖瓦房,也就和普通村子的祠堂差不多,正堂和侧殿里供了南岳各路神仙的神像,平时有一个庙祝打扫上香。正堂对面建了个戏台,逢年过节,还有南岳大帝的生辰,都要唱戏,说是给神看,其实是给人看,因此戏台与正堂之间的平地十分开阔。戏台两侧还搭了看棚,专供那些不肯和普通乡人混在一处看戏的士绅人家坐,不唱戏时这看棚则常常被住不起客栈的过路人、小商贩、路程太远当天回不了家的赶集乡民等等当做歇脚处,好歹有一面整墙、两个半面墙,多少可以挡风挡雨,还能得了南岳大帝的庇护,不惧孤魂野鬼。
此时这看棚里自然是住满了士兵,吵吵嚷嚷,听口音便知大多不是八桥镇本地人。
营部设在最宽大的一个侧殿里,除了蔡营长和他的一班人马,其余都是顾岳的熟人――张斗魁以及摇身一变成了张斗魁副官的蒋铁头和蒋黑皮兄弟、莫师爷以及莫师爷那个保镖薛柱子,肖参谋和他的两名卫士。
何思慎一行十几人进去,里头便有些拥挤了,因此那几位村长都靠墙边站着,何思慎和于会长还能有个太师椅坐一坐,另几人就只好坐板凳了。顾岳向肖参谋和张斗魁打过招呼后,顶着蔡营长诧异的目光,自觉地站到了何思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