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27)

何思慎说得郑重,肖参谋等人又都是行伍中人,奇奇怪怪的各色忌讳见识过不少,诸如主官因为听了某术士之言从不用某姓之人、主官因为某个不可告人的缘故不肯从某地经过等等,故而都没有强要顾岳喝酒。

期间不断有人前来敬酒,他们这一桌的人也轮流到各桌去敬了一回,你来我往,称兄道弟,俨然亲如一家。顾岳是跟在何思慎后面去敬酒的,一圈下来,即使喝的只是清水,也被酒气熏得有了几分醉意。

顾岳有些兴奋,脚下也有点不稳,边走边说道:“看来张斗魁和八桥镇乡民应该能够相处得很和睦。”

何思慎“呵呵”不语。

酒桌上说的话,哪能当真?顾岳到底还是年轻,阅历少了,看不明白。

不过也没必要说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比撕破了脸势成水火要好得多。

第18章 七月流火(完)

八、

酒是乡间自酿的水酒,不算醇厚,但喝多了照样醉人。喝到暮色将起时,陆续已经有人醉倒。蔡营长和张斗魁不敢再让手下人喝下去,赶紧收场。

世道不宁,即使张斗魁一伙已经被招安,走夜路也不太安全,好在于会长等人就住在镇上,其他几个村长在镇上也有亲戚可以投宿,倒也方便。何思慎本来也要带着顾岳往镇上一个亲戚家里投宿的,不过莫师爷热情挽留,镇上那家又不是近亲,何思慎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留了下来。

蔡营长的人马要到明日才开拨,屋子还没有腾出来,因此张斗魁这一连人,暂且住在外头走廊上,一溜草席铺过去,走廊外头燃了好些艾草,加之地势高旷,山风浩浩,倒也少有蚊虫。

张斗魁和莫师爷等人暂时住在戏台侧边看台的两个隔间里,隔壁就是肖参谋,这三个隔间还是蔡营长费心特意腾出来的。虽然每人仍旧只有一张铺在楼板上的草席,到底这楼上要干净清旷得多。

何思慎和顾岳住在莫师爷那个隔间里。

夏夜炎热,莫师爷等人在后院水井边洗了澡,坐在楼上摇着扇子乘凉。楼下一帮大兵,轰轰闹闹地轮流跑到山下清水江边去洗澡,不过来来往往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莫师爷他们楼下这一片空地。

空地上,先前是蒋铁头兄弟和张斗魁在对练,然后是薛柱子和张豹子对练,这两人都身高体壮,拳硬脚重,跳纵腾跃时,踩得地面似乎都在震颤,一拳轰出,劲风呼啸,从旁边经过的那些大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惟恐眼错不见那拳头便落到自己身上来了。

待到他们两人练完,洗了澡上楼来,才换了顾岳下去。

顾岳年纪轻轻,一副学生相,看起来比前头那几个人和善多了,那群大兵兴冲冲地围了过来,满心想看看顾岳一个人又是怎么练功来着。

但是顾岳只不过将一套此地常见的明山拳从头到尾打了三遍而已,速度更是一遍比一遍慢,毫无此前的惊心动魄之感,看得他们大失所望。

倒是楼上的张斗魁,惊讶地“咦”了一声:“不过才一些日子不见,顾兄弟这套拳,可大有长进,沉稳了不少啊!”

张豹子在一旁点头:“原来那拳势有股枪火气,现在多了点泥土气,比以前扎得深稳得住。”

豹子说得浅俗,其中道理张斗魁倒是挺赞同。

前段日子在蒋家村时见顾岳练拳,勇锐迅捷,如虎如豹,固然有势不可挡的气象,不过难免也有年少气盛的跳脱急躁,勇往直前当然不错,不留余力可不是个好习惯。

但是现在的顾岳还真是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连带的对李家桥也更加忌惮――就算顾岳的资质实在出色,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他锤炼得几乎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还是挺不容易的,说不定李家桥那边真有什么明山和尚传下来的秘笈……

张斗魁心里念头转来转去,面上还是照常哈哈哈地夸奖顾岳英雄出少年,将来必定不同凡响,然后又照着他一贯的直率形象,直接向何思慎探问顾岳进步飞快的缘由。

何思慎不以为意地答道:“农忙时节,谁还有闲工夫去教他什么?”看看楼下顾岳练了拳之后又接着站马步背功课,何思慎有些嫌弃地道:“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看家知道。这小子以前没干过农活,头一次碰上农忙季,每天收工回去大概就躺床上去了,这些天一直没站桩吧。”

当然,大家都明白,自家的孩子,自己可以嫌弃,旁人可不能跟着嫌弃。大家都知道农忙季的辛苦,自然要为顾岳开脱一二,顺带夸一夸顾岳这个年纪有这等根底已经很出色了。

肖参谋在一旁讶异地道:“怎么,顾兄弟也要下田做农活?”

肖参谋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在乡里也是上等人家了,大约和顾岳差不多。像他这样富裕人家的子弟,又上了新学堂,十之八九是从不下田的,更不用说农忙季下田了,那都是苦力长工的活。

莫师爷摇头晃脑地道:“肖参谋有所不知,李家桥的风俗与他处不同,无论穷家富家,人人都需下田劳作。”

他们盘据大明山的时候,可没少花工夫去打听李家桥的事。

肖参谋不无疑虑:“何兄也要下田?”

何思慎微笑:“自然。”看看肖参谋大是震惊的样子,何思慎很快又加了一句:“家里有地,无病无痛,就得下田劳作,人人如此,概莫能例外。当然,家中若无田地,便不在此例了。”

莫师爷大感兴趣地凑近了问道:“这是何道理?一同劳作,莫不是为了村中和睦?”

何思慎笑而不语,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所以大家都兴致极好地思索猜测个中秘密,楼上一时静了下来。

此时楼下那伙大兵因为看不到热闹,也早已散去,顾岳一边站桩一边背诵晚课,声音虽不大,也朗朗可闻。肖参谋只听了两句,便听出来是他当年在讲武堂读书时背得极熟的《曾胡治兵语录》,此书本是辛亥年间蔡锷就任云南新军协统之时编撰而成,按将材、用人、尚志、诚实、勇毅、严明、公正、仁爱、勤劳、和辑、兵机、战守等十二条目,辑录曾国藩、胡林翼治军言论,点评阐发,以教云南新军,以求厉兵秣马、强军强国。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都是要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的。此时顾岳正好背到“勤劳”一条:“治军以勤字为先,由阅历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饥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饥耐寒者……”

肖参谋下意识地在心中跟着默念后面的句子,忽而若有所悟,转向何思慎道:“贵村平日是否皆以曾文正公家法治家?”

何思慎答得意味深长:“顾李何三姓子弟都曾在曾文正公麾下效力,深受其教,此后从军者,往往学曾公兵法治军,回得乡来,自然也要以曾公家法治家。”

曾国藩生前身后,荣名无两,备受世人敬重,湘省军政两界中人,尤其崇信曾氏之教。曾国藩治家如治军,向来重“勤”,即使贵为一品大员,家中女眷,也必得自己织布、制衣、喂猪、下厨,无论寒暑,家中人都不许偷懒就近在自己房中吃饭,必得往厅堂去与家人共餐。

肖参谋若有所悟,不过仍有几分疑虑:“曾公家法,子弟可是不许从军从政,只许耕读传家……”

何思慎呵呵一笑:“咱们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曾公旧部遗泽,不过学得一个‘勤’字而已,乡村人家,哪敢与曾家子弟相提并论?”

曾国藩晚年曾立下家规,不许子弟从军出仕,是以曾氏后人,除却其长子等廖廖数人在立家规之前便已出仕之外,其余子弟,大多闭门读书或游历求学,说是耕读传家,因着曾公余荫庇佑,又兼家学渊源,子弟成就颇高,其实也是极受世人尊重的清贵之途,的确不是寻常耕读人家能够相比的。

肖参谋笑道:“何兄不可妄自菲薄,农家自古多英材,想曾公当年也不过乡村富裕人家出身,梁任公又何尝不是农家子弟?”

莫师爷在一旁也呵呵而笑:“古人云,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若以曾公为楷模,力求上进,即便不能成一时豪杰,人中之杰也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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