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南哥,你会继续读书吗?”
“不了,我准备退学,我妈这个样子不能再辛苦了,我准备去车间顶替她。”
“可车间的活很辛苦,而且黄妈希望你能考上大学。”
“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是男人,家里的事情要担起责任,这我逃避不了。”
“可你成绩那么好,放弃了,黄妈会难过的。”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
“宇南哥,我找到工作了,你放心,我会有钱供你念书的。”
“锦意!”
两个岁数相近的少年,无关乎男女,相依相偎,在苦痛的边缘互相安慰,在冰冷的寒夜互相取暖,谢宇南心情沉重,没有把锦意的话当真。
深夜的时候,宇南回去收拾黄妈住院的生活用品,一个人迎着瑟瑟的秋风,踩着街边梧桐叶步行回家,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身体虽然冷着,可是心里不知为什么有快角落暖暖的,锦意带着倔强的微笑,照亮了他的心田。
少年在心里暗暗发誓,若是母亲不在了,他要照顾好她。
谢宇南离开后,锦意小心翼翼地推开黄妈病房的门,房内一片漆黑,寂静中时不时传来一阵刺耳的鼾声,她不敢开灯,怕影响其他病人,借着窗外的月色,锦意一步步摸向黄妈的病床。
她很快分辨出了黄妈的床位,病房里充斥着一股药水味,可还是没能遮盖住锦意闻了十多年的味道,太熟悉了,那是属于黄妈的味道。
锦意在黑暗中沿着床沿轻轻趴下,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她趴在黄妈床前,将被子往上掖了掖,把黄妈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然后闭上眼睛,眼角的一滴泪水滴在了被子上。
“锦意,是你啊?”黄妈瘦弱的身躯动了动,不经意撩出一只胳膊,碰在了锦意小巧的脑袋上。
“嗯。”锦意点了点头。
“怎么趴在下面,这么冷的天,快,快上来!”
黄妈掀开被子,缓缓起身,一双布满茧子的大手,带着被窝里的温度,就这么覆在了锦意的手上,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锦意拗不过黄妈,脱了鞋子,解开了单薄的外袍,罩在被面上,躺在了黄妈的旁边。
“锦意,我的好孩子。” 黄妈抱着锦意,疼惜的用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一只手捋着她鬓角的柔柔发丝,“宇南那孩子回去了吧?”
“嗯。”锦意感受到黄妈母亲一般的温暖,伸手抱紧了她,“宇南哥回去拿东西了。”
“我这身子也是不争气,现在倒要你们这些孩子操心。”黄妈叹了口气,“宇南爸爸今天下午来过,他去找亲戚朋友筹钱去了,可现下家家户户的钱都不好挣,都是紧着抠着花,我这个病又是个折腾钱还看不好的,我想着不如明天就回去吧。”
“黄妈……”锦意心中难受,但她明白黄妈说的是事实,她经历过那段日子,也渐渐从悲痛中冷静下来,“我陪你回去。”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宇南,宇南这孩子看着懂事,可主意大,我希望他能不受影响继续念书,只有念书才能改变咱这命运,若是不念了,怕是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不想他再遭这穷罪了。”黄妈一边低低说,一边把锦意的小手放在心窝上,“原先我打算将车间的工作给你顶替,可今天车间主任走的时候说了,他们不招没经验的,你的年纪又小了点,他已经把我的活计让给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了,唉,也是我没帮上忙。”
锦意摇了摇头:“黄妈,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张嫂给我说了事,在城东的悦来饭店,工资每月都发,还包伙食。”
黄妈没想到锦意这么早就对生活有了安排,不免松了口气,“那也好,这张大嫂子人虽精明势力了些,但在城里遇的人多,她若是要抽成,你只可多给,不可苛着,否则她那嘴惯会添油加醋,若是到处说你偷懒耍滑,那即便悦来饭店不成,别处也是不敢要你的。”
“嗯。”锦意点了点头,“她跟我要三成,若是发了工资,我便给她四成,平时再送些零钱,让她没处挑我。”
“嗯,这样最好。”
“黄妈,你不用担心,宇南哥不会受影响的,他若是不好好念书,有了别的想法,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回学校的,”锦意顿了顿,目色坚定,“我会代替黄妈照顾好宇南哥哥。”
黄妈握着锦意的手,嘴角露出一抹笑,“黄妈看不到锦意结婚嫁人的那一天了,你和宇南都还小,看着你们这么懂事,我也安心了,外面的那些闲言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黄妈对你好,不是图着什么,你将来若是遇着喜欢你待你好的人,便和人家好好相处,如是遇不着,便让宇南照顾你一辈子,我也是没有意见的,将来如何,但看你们的缘分……”
锦意心中一痛,忽然握紧了黄妈的手,这一番话,便是她最后的交代了吧。
月色照在锦意的脸上,她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睁开看着黑漆漆的一片,忽然谢宇南的脸出现在眼前,对她说,“锦意,生死不由命,我是男人,有些责任我要担起,我会照顾好你。”
“宇南哥哥……”
锦意窝在黄妈怀里,就这么睡着了。
☆、第四章
两个月后,锦意心中那位慈祥和蔼,操劳了一生的黄妈还是没能在她日日夜夜的祈祷中留下来,她从医院被接回家中,熬成了一幅骨架子,闭上眼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守在床前的儿子谢宇南说,“宇南,书一定要继续念下去,还有,代妈妈照顾好锦意。”
这句话,简简单单,她却说得断断续续,十分用力,锦意站在宇南旁边,早已哭成了个泪人。
十年,漫长的日日夜夜,那张她看了十年的慈祥笑脸,闻了十年的清幽的油香,现在一切都要消逝了吗?
锦意呆呆地站着,听着宇南爸爸和宇南哀痛的哭声,满眼闪过的全是往日与黄妈生活的琐碎片断,她觉得死去的不是黄妈,而是自己,于是她哭不出来,叫不出声。
突然间,她仿佛回到了街口的老榆钱树下,每个傍晚等待着黄妈归来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她总会递上一杯清茶,不烫也不凉,看着黄妈含笑喝下去。
旁边的小贩总是打趣,“黄妈,以后等锦意跟了你们家宇南,你这辈子可就有享不完的福啦……”
然而,黄妈这辈子都没来得及享福。
谢宇南一直是个性子沉稳,脾气很好的少年,在黄妈闭上眼没了气的一瞬间,忽然双膝重重跪地,弯下身来磕了三个响头,“妈……”
宇南爸爸是一个文弱的中年人,虽然平时和黄妈拌拌嘴,可这日子过了几十年,忽然见老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下子也熬不住了,眼睛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
黄妈家一下子乱了套,还源源不断涌入前来悼念的亲友四邻。
锦意本来心里空空的,连呼吸都觉得疼得厉害,可看着家里两个男人一个倒下,一个手忙脚乱,压下心中剧痛,拉着谢宇南一路跑到了街上专办丧葬事的店里去。
生离死别,她经历过,比宇南有经验,两个少年,就这么忍痛将黄妈的丧事给办了。
黄妈的遗体被推进火化室的那一刻,锦意已经四天没怎么合眼,宇南爸爸生了一场病,躺在家里休养,谢宇南抱着黄妈的遗像和母亲做着最后的告别。
锦意忍了四五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黄妈不是睡着了,而是真的要离开所有的人,离开她,离开宇南哥哥,离开谢叔叔。
那唯一维系黄妈与他们作为亲人缘分的遗体,也即将被无情的熊熊火焰燃烧成灰,最终沉入黄土之下。
她和宇南被安排在休息室里等待,半个小时后,宇南接过自己母亲的骨灰盒,异常小心的,随着送葬的队伍来到不远处的公墓园。
那之后,锦意便不在宇南面前掉一滴眼泪,可是每每在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抱着被子把自己闷作一团,一直哭到天亮。
一个月后,有一天,锦意忽然发现她的视力不如从前了,早晨给宇南熬粥的时候,不能准确地摸到锅把手,手被烫出了一个水泡,在悦来饭店做杂工,搬东西的时候,胳膊擦在了带有毛刺的箱子上,刮破了一大片皮肤。
她去了镜子前,发现右眼下方长出了一个褐色的泪斑,目光涣散,没有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