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说:“你的眼睛。黑色里面透着金呢。”
化装成僧侣的茨木不疑有他,摸了摸眼睑,就要找东西来照自己的眼睛。小和尚叫住他:“别乱走,骗你的。”
茨木迷惑的回过头来。他化成的年轻僧人本就身材瘦弱,穿着素衣;他为鬼时就面目凛冽又傲慢的好看了,变化成人类,也是下意识往悦目的方向变。就算小和尚知道他是妖怪,也不由被这张眉目清秀,温文尔雅的面孔唬住,居然生出了一丝不忍心欺负他的念头。
小和尚勾勾手指:“过来。不是因为眼睛,是因为衣服。僧服才不是你这么胡乱的穿的。”
茨木就真乖乖的半蹲下来,任小和尚给他整理系错的腰带、摆错了方向的领口。
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鬼,面貌都有太强的伪装性了。
整理领子时,小和尚难免不小心碰到茨木的喉咙。但对方居然也就坦然的暴露出自己的命门来。茨木蹲着,为方便小和尚的动作稍稍侧过了头,一道阳光恰巧从窗口漫过来——光一向是种奇妙的物质,很多东西都会在阳光下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比如说现在,光把某种樊篱冲破了,小和尚半低着头就能俯视见茨木的侧脸轮廓,本来就柔和化的面貌被光模糊、侵蚀成一团乖巧服顺的幻觉。
小和尚鬼使神差的,将手掌覆在了对方头上。
刹那清醒。
他触电一般的将手收回去,还慌张的后退了两步。
茨木无知无觉:“怎么了?”
“没。”小和尚将接触过对方的右手藏在身后,握了握手心,低声回答,“没什么。弄好了,妖气藏的完整的话,你这样出去不会被谁发现的。”
茨木咧开嘴对他笑笑:“不会给小友添麻烦就好——对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地藏表征的到底是什么?”
没料到对方还将这个随口用来敲破谎言的问题记着清楚,小和尚愣了片刻,才宛若想摆脱忽如其来感知到的气氛似的快速回答道:“大愿。他们四尊菩萨,分别是大愿,大智慧,大慈悲,大行。”
这只鬼真的听得懂么?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之前这鬼一通胡来的、不知是真是假的表白心际,又或者是刚刚的阳光和自己突然鬼迷心窍来的不知轻重的玩笑。小和尚分明还记得这只鬼闯进时的凶神恶煞暴戾恣睢,可现在这些印象都只成了片面的概念。他一边逼迫自己警惕他,记住对方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妖鬼,一边却忍不住觉得这只妖怪真像一只无害的大型犬。
茨木模仿小和尚的模样盘着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突然开口说道:“我其实很高兴。”
“嗯?”
“虽然能见到你是因为我的大意。倘若我有挚友的能力,是决不会陷入现在这种境地。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能够知道你现在学了什么,会什么……佛经对我们这些鬼族来说确实又无趣又恶心,但我还是很想听听你说的。”
小和尚嗤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也不搭理茨木。半晌后才冷冷回道:“佛经这种东西,我都觉得造作恶心,有什么好听的。”
安静了片刻,小和尚突然开口:“喂,妖怪。其实你刚才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你扮的了。”
“我过来时遇见了你们寺里几个和尚,他们都没发现。”
小和尚低低的切了一声,不屑道:“他们那种眼力,活该被妖怪吃了。”
茨木从善如流:“当然不及小友。”
“如果开口的真是我师兄,那说的可绝不是我的偷懒。”小和尚懒洋洋的说道,“一看见了大概扭头就要集结一些本就对我不满的家伙过来,煽动说我‘在大殿亵渎佛祖,愚钝未尽心无慧根’‘魑魅魍魉的招数都学尽了,毫无神子典范’诸如此类。这种话说多了就成真的了,更何况我在殿内行为不端本就是真的。传的范围广了,就算是师父想要偏袒我也偏袒不了,必定要领个处分去。”
他说起这种常有的遭遇时语气也漫不经心。说完后小和尚笑了一下:“我猜,你一定觉得这种攻讦异常无聊。”
茨木说:“是那些家伙无趣。不如打一架来的明白痛快。”
“你经常打架?”
“现在打的少了。”茨木老实的告诉他,“小妖怪大多知道我,不等打就逃了。也就吾友肯和我打,不过最近,我一说打架,吾友就拉我去喝酒。”
小和尚又笑起来,笑了半晌,表情看起来却有些怅然,他撑着脑袋,嘟囔道:“还是当妖怪有意思。”
茨木觉得应该和他说些什么——譬如做妖怪如何如何好又如何如何自在,没人敢拿世间无谓的规则来禁锢你;譬如小友当了妖怪也一定是一等一的大妖,这种事实茨木童子是最有资格同他保证的。但是话就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
大概是自觉这一天早晚会到来,无论说的多少都没有必要;又或许察觉到了小和尚说这句话只是意味不明的感慨,说出口指不定会改变什么没必要改变的未来。他敏锐的缄口不言,又或许是纯粹因为水石清华,茨木一时之间无法填补鬼王酒吞童子和小和尚之间的罅隙,居然在恍惚之间想象不出酒吞初成鬼——小和尚刚刚化鬼时的模样。
第七章
越后寺求助而来的阴阳师在伊吹山上停留了三天。白天搜寻妖怪的线索,夜间借住在越后寺内。期间东密的僧人也听闻见了这场时间而派遣法师赶赴过来了——之前原本是东密僧人和台密僧人的一场辩法交流,小和尚作为神子自然前去迎接。只是不想还未回寺内,众人皆丧命于妖怪,唯余神子一个幸存者。
但总归出事的地点是在伊吹山境内。有寺庙镇守的地界,往往要比其他地方太平。伊吹山已经数十年没有发生这种恶性事件了,这一回出事要来得更恶劣,足已让诸位法师悚然。
三天的搜寻无果,阴阳师也就辞行下山。剩下几日守备森严,偏偏之前还能感知到的鬼气却毫无踪迹。人类是容易疲怠也易于自负的动物,不多时就有“妖怪定然是被我们吓跑了”的胜利流言出来。主持疑虑的时间要长一些,但伊吹山下外派的武僧也不可能一直因为找不着影的妖怪而聚留在山上,山下属于越后寺的庄子地界总需要他们维持秩序。再加上又要到民间讲佛会的时间了,住持也得作罢,只探望了小和尚几次,来看他伤势。
“已经无碍出行了。”小和尚这么告诉住持。
“这次讲佛会还是得让你去一回。对你修行大有助益。”住持和蔼的说道,“但介于你伤未好全,你随行即可,管事交给你师兄观禅。”
老和尚交代清楚转身一走,茨木就从房梁上翻身下来。这几日庙里戒备森严,他也不能再随意出去,只一直藏居于小和尚所住的厢房,白天就化作僧侣的模样旁观他日课。对于鬼而言,这几乎是憋闷离奇的体验了。好在茨木仍然兴致勃勃,就好像是已知结果的人,再回头看种子发芽生长,恍然大悟觉得诸事万物都因迹可循。譬如看小和尚习字念书,茨木就想所以吾友博闻强识睿智如此!譬如看小和尚练武,茨木就感慨难怪吾友招式灵活百变强大如斯。
将所有呆板无趣的日常按图索骥的拼接起来,到茨木眼里就又是值得百般夸赞在酒吞童子身上的说词。
只是,看多了难免就手痒。茨木童子思念起酒吞来,对于他而言,只有酒吞童子能填满他鬼族血液中骚动不安的战斗欲望的沟壑。
能够下山是一件好事。这样茨木既不用顾及童年时期的酒吞童子,又能够继续寻找离开这处过往的方法,回到属于他的那个酒吞童子身边去。
雨滴坠落下来。
在山上的雨落声似乎和村落间有微妙的差别。越后寺的僧人是分批下山的,民间的讲佛会对于越后寺来说只是场并非特别重要的活动,故此也不需要多少人手。自从小和尚下山来已有三两日,那只奇怪的妖怪化作的年轻僧人也同他随行。只是下山后,小和尚并不是总是能找到他。
他经常会离开——似乎是在去寻找什么东西。
雨落下来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大了。小和尚从床上爬起来,这次看起来妖怪也并不在。他赤脚走至窗前,雨在黑夜里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幕布。村庄漆黑一片,只有雨声在一片寂静中安静的响彻着。小和尚隐约听见隔着雨声的几声犬吠,听起来就像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