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是一刹那间被小和尚抓捕住的,留下茨木这个恶鬼才能达成的某种目的。
这个认知让茨木浑身战栗起来。妖鬼金色的眼瞳紧紧的盯着小和尚,从这个尚未化鬼,力量弱到难以承担茨木真正一击的幼年酒吞身上,找到了一些酣畅淋漓战斗的快意。
茨木说道:“你也并不在意我是否作祟吃人。”
小和尚的神情在暗晦不清的光照下露出难辨的意味来,他挑了挑眉,也没否认。
茨木说:“越后寺的这些和尚,能力不足为惧又偏偏造作恶心,吾友……不,小友能力高出他们数倍且不止,偏偏还要为他们受限被他们诋毁,再加上白日里他们阴奉阳违害得你重伤,这些低末之辈真是出奇的妄为才胆敢至此。我现今站在这里,还是能感觉那些和尚梦里令人作呕的恶意……我替小友不平。”
小和尚听他这么饶舌的一通说下来,神情里到底藏不住,流露出了几丝意料之外的惊愕。他第一次听这只鬼这么聒噪,甚至说的还是这些立场分明满是偏袒的语气。不仅仅是听的新鲜,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可能是为留下这只鬼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内心都有个揣度,却万万没想到过狰狞可怖的毒蛇亮出獠牙只是为了叼来一朵鲜花。无数计算和猜想都在他大脑辛辛苦苦的里过一遍,偏偏最后只能从海量般的思绪中捞出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你喊我什么?”
“小友。”对方浑然不觉的重复道,还附赠了一个纯粹的笑,“幼时的挚友,不就是小友么。”
“胡说八道,你这是把我当谁呢。”小和尚冷笑一声,“摆出这么一副为我着想的姿势来,妖怪,你想做什么?”
“他们既然有眼无珠对你不客气,不如我将他们屠戮了个干净送你如何?”
小和尚骤然抬头看向茨木。
茨木已经跪坐下了,盘腿,鬼爪搁在膝上,姿势潇洒随意。眼睛却是认认真真的直视他,在天色越加亮起的曦色中,那双非人的金黄色鬼瞳流转出几丝惑人的色泽。这只鬼面上的纯粹笑意还未散,语气听起来轻松而诚恳,但还是遮掩不住言语里的森森鬼气。
小和尚说:“看来你真的是不把越后寺和山下的阴阳师放在眼里。”
茨木道:“我自然和那些畏惧人类法师的小妖怪不同。”
“不行。”小和尚说道,“我迟早会出手。如果动手的是你,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我现在还不想惹麻烦。”
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本身就是一只大鬼的原因,小和尚多多少少也不再尽职尽责的扮演越后寺重伤未愈格外脆弱的神子。他谨慎的露出一个口子,不再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子,而是别的什么,和这人世间都格格不入的本质。
茨木做鬼做的时间太久了,早就和人世这一词泾渭分明。他没能察觉出小和尚怪异在什么地方,不过,在这幅人类的皮囊下,茨木闻见了和鬼王酒吞童子毫无二致的野心。
茨木上身向前倾,拉近了和小和尚之间的距离。他情不自禁想要看清楚小和尚黑色的瞳仁里和他熟识的那个酒吞童子之间相通的部分。小和尚倒也不避不让,径自和这只大鬼对视。
“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茨木说道,“或许有要用着我的地方,或许你现在已经在设计将我放在哪个位置上了。”
小和尚扬扬眉:“我还没能耐去下这么一大盘棋。你觉得我想要利用你,是准备杀了我了?”
“不是。”被这么一激,茨木也不生气,耐心的说道,“不管你想做什么……别瞒我。现在我会的东西比你多,就算一时不慎受了伤也比人类恢复的快,我总能帮你的。就算是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我为你做,当然是在所不辞。你不让我杀的人我不动就是了。我知道小友极其聪慧,就算是现在也比我强的很,所以不要兜着弯子试探我,我肯定会上当的。”
这一通坦白下来,小和尚又愣了一愣。茨木伸手小心翼翼覆上小孩尚且稚嫩、但握刀的虎口拿笔的大拇指上已经生了茧的手。小和尚没来得及躲开,惊觉就算是只鬼爪也是有温度的。
毕竟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惊惶间一抬头,就直直的撞进妖鬼的眼瞳里。
茨木说道:“吾友……我能成为你的刀。”
小和尚盯着那双注视着他的金色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某一天尝过一次的蜂蜜的味道。
鬼的眼睛居然和那种甜味一致的统一了。小和尚按部就班的在一条出生时就被规划、被期待的道路上往前走,第一次因为异样的温暖而迷茫的停滞住了脚步。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
小和尚把自己的手从对方鬼爪下抽出来,转头看向窗外已经亮起大半的天色。
“不早了。”他说,“也到了起来的时间了。我该去做晨课了。至于你,妖怪……”他叹气一口气,似乎早就准备好的措辞给吞下去,临时换了个说法,“随便你怎么做吧。”
山下的阴阳师是在午时上山的。
越后寺在此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被瘴气破开的结界重新写符画阵张成。只茨木夜间一来一往又再次受损,清晨打着哈欠来检查阵法的僧侣惺忪睡意瞬间清醒,大惊小怪乌泱泱的一小群人后怕着争先恐后去喊主持了。大殿瞬间空了一大半,念经的小和尚回过头来,给了从房梁上探出一点视线的妖鬼一个警醒的眼神。
茨木自觉已经很小心了。他在大江山嚣张肆意惯了,直白打架的时候多,匿迹的时候少。就算是化为颜色妍丽的女子出去骗钱的时候,也并不避讳被发现妖鬼的真面目。这一回对于他而言基本是高要求了,杀也不能杀,也不能被发现。偏偏大妖怪周身的瘴气藏也难藏,总是侵略性十足的一如出鞘的刀。寺庙里防妖的结界拦不住他,反倒是屡屡在他的小心翼翼还被腐蚀到伤痕累累。
阴阳师上山时庙里一大半的僧侣都安排出去修复阵法和结界,另外一些则和阴阳师去调查“伤人还入侵过寺庙的妖鬼”。小和尚作为负伤人员留在了侧殿——殿内顿时空了下来。人类法师总是有种奇怪且隐晦的自信,护寺的法阵被侵蚀过两次,可他们却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个妖鬼是真的就停留在寺庙内。
小和尚在空无一人的殿内念完一段经,木鱼也敲的散漫起来。即使是白昼,殿内还是灯烛长明。烛火的光看起来像是被阳光吞没了,仅有几条细长的光影投在地上,摇摇晃晃的。
他抬头看殿前供奉的法像。地藏菩萨像修的高大威严,身披袈裟,坐着莲台,眉目微敛,慈眉且庄重。小和尚看了会,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也不跪了,身子往后一仰,压着蒲团,枕着手肘,直直的躺倒在大殿中央。
盯了会鲜少有人注意过、却仍然修筑的精致的穹顶,门口处有道纤细的影子投映过来。小和尚眼皮动了动,听那影子说道:“师弟你怎么这样偷懒呢?”
小和尚懒洋洋的回道:“你这不也偷懒过来了。”
听着对方走近的足音,小和尚这才手一撑利落的翻身坐起,正对上进来的年轻僧人削瘦逆光的轮廓。他定睛看了会,嘴角不由溢出点藏不住的笑意,道:“师兄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说着不等对方回复,抢白又道,“我们供的这四大菩萨,地藏、文殊、观音、普贤——地藏菩萨表法了什么意义呀?”
走过来的年轻僧人脚步一滞,支支吾吾了半天,明显是回答不上来。
小和尚笑道:“所以说师兄责怪我偷懒做什么,平时师兄是怎样懈怠才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僧人停了停,目光留在小和尚说话时的笑上有些久了,才闷声回答道:“我是应当多加……学习。”
“你还想学什么,多认真的看点经书?”小和尚说道,原本还是一本正经的说着,甚至语态里还有几分笑意收敛后故作的冷,但是这丝冷意也没维持多久,实在忍不住般的笑起来,“行了,妖怪去学经书,怎么看也太不像话了。对吧,师兄?”
最后这句“师兄”喊的,语气是完完全全的戏谑了。
僧人愣了一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见手掌骨节分明,大小正常,是人类的模样;才迟疑着摸自己的脸。检查的都无异常了,才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