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碎挑眉,算是答应。
原岁就问:“你原来的木仓长什么样啊?长多少?纹路是怎么样子的呀?”
乾碎沉默了一会,原岁紧张地盯着他眼睛看。但大概是他眼睛不好的缘故,想要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别的情绪来,总是特别的难。
“七尺二寸,”乾碎没什么情绪,也没问原岁问这个作何,像日常聊天那样回答:“纹路记不清了,长的就普通木木仓样。下棋。”
原岁虽然很想说这回答和没回答没什么区别,但还是见好就收,老老实实地跟着枯荣学下棋。但她实在听不大懂,学着学着就走神了,思绪又跑到给枯荣做木仓这件事情上。乾碎是个情绪何其敏感的人,学生心思都跑到天边去了,乾碎便扔了棋子,气压极低地问她:“你在想什么?”
原岁脱口而出:“我在想木仓……”
乾碎低沉的反问:“木仓?”
原岁反应过来后迅速讨好地笑:“我就是有点好奇……胥楚把你的木仓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就念念不忘,老想着看一看……”
“确实是地下无,”乾碎平静地打断她,“它已经断了,被我扔在了拍云崖上。你若是感兴趣,可以去上边找找,说不定还能挖着我弟弟妹妹的白骨。要是看见了,麻烦替我带回来,我会谢谢你的。”
这段话,全程说的波澜不兴,甚至语调上也没有任何情感表达的起伏。可是这种口吻,却依旧让原岁听哭了。
乾碎听见清脆的碰撞声,还以为是鲛人在把玩手里玉质棋子。等了片刻这声音还没停,乾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应该是这鲛人又哭了。他有些无奈:“你怎么哭了啊?我也没说你什么罢?”
原岁伤心地说:“我替你难过。”
乾碎愣了一下,鲛人说:“你不敢难过,我就想替你难过。”
她支起身,越过乌黑色的棋盘,越过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越过一片莹白色的珍珠,她像越过山和海,轻轻拥抱了这个俊秀苍白的年轻人。
原岁侧头靠在乾碎肩窝上,嘟哝着说:“枯荣呀,都过去了。”
乾碎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很少对什么人心软,小时候弟弟妹妹犯了错,他都是打得毫不留情面的。有时候妹妹掉了金豆子,都要被他训斥几句不能全皇室体面。他这一生心软的情绪极少,以储君的身份恪守教严,从未行差踏错。难得一次心软,他就因此断送了整个大和皇朝。
乾碎伸手,轻轻揽了一下鲛人细细的腰。
“你还是孩子吗?”乾碎似是训诫她,“怎么老是说哭就哭呢?”他说完,便抬手推了推原岁的肩膀,淡淡地说,“还不坐回去?坐有坐相。”
原岁:……嘿呀好气啊枯荣你这狗男人活该单身啊!
原岁老老实实坐回去了,然后在自己心里的小本本记上第五件事情:拍云崖上,带回枯荣的弟弟妹妹。
记完后有点忧愁,怎么枯荣执着的事情这么多呀?
心里头嘀咕完,眼光不经意间落在落在棋盘上的玉做的黑白棋子,原岁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问:“殿下!你的棋子可以给我两粒吗?一粒白的,一粒黑的!”
果然还是个孩子。乾碎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随她了:“拿去罢。”
分化期第十二天。
乾碎坐在窗边,原岁一大清早给他插了几瓶梅花之后,人又没影了。等到午饭间,乾碎不冷不淡地问胥楚:“那鲛人一天到晚都在瞎忙活什么?分化期的鲛人不好好待在水里,这么乱跑的也是少见。”
胥楚一言难尽地看着乾碎。他该怎么告诉自己的太子殿下,那个小鲛人在折腾着做木仓呢?还不允许别人说,说是要给殿下一个惊喜。
怎么说呢……别的还好,就分化期的鲛人身体脆弱得很,心理生理都很依赖分化对象;要是分化对象不在身边,鲛人就得靠泡水硬生生扛过去了。你说小原姑娘娇吧,她确实娇气,逮着机会就和殿下撒娇;但她也确实硬气,这么难抗的分化期,她基本上靠自己扛了一大半。
胥楚这边在操心着,担心小原姑娘身体出问题,那边就派人过来,将小原姑娘送了回来。得了,人已经烧晕了。
乾碎原先吃着饭,听见来人报鲛人烧晕后,他重重地撂下筷子。这一下声响听得胥楚心惊肉跳,什么话都没敢说,光看着殿下抿着唇把鲛人接了过去,坐着轮椅抱进内屋里了。
胥楚突然有些担心殿下现在这般状态,没由来的担心——
鲛人完成分化那天,殿下真的能下得了手、取走鲛人的鲛珠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判断失误,没写到自己想写到地方。啊哈哈哈哈,明天吧
第73章 往生海(八)
分化期第十三天。
原岁迷糊间醒过来,就看见乾碎面无表情地坐在她床边。他原本苍白的脸色现下看起来更差了,眼下带点青。原岁有点愧疚:“你是不是守我守了很久啊?”
乾碎淡淡的:“不久,也就十四个时辰。”
原岁闻言更愧疚了:“我错了,你骂骂我出出气?”
乾碎:“我为什么要骂你?你自己不爱惜身体,我说你便有用了?”
“有用有用!”原岁在被窝里狂点头,乖得不能再乖,“你说的话我都听的!”
乾碎沉默一会,才再度开口:“你分化期还有两天结束,这两天就好好呆在我身边。”
原岁想着反正木仓已经做好了,也没必要老往兵械库跑了。于是她老老实实地点头,软着声音答应:“好的呀,殿下。”
这事暂时告一段落。乾碎毕竟身体底子差,熬了一天守着鲛人,此刻身子实在有些熬不住。他向来挺拔的背微微弯着,坐在轮椅里微阖着眼,透出几分疲倦来。原岁怕他熬坏了,便掀开被角,从被窝里挪出来。她拍了拍床,示意枯荣过来睡:“殿下,你快休息吧。”
原岁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和枯荣同床共枕十几天,一直都是枯荣睡被窝,她在被窝外,然后她还每天晚上唱歌给他听,就当自己哄了个大宝宝睡觉。
乾碎微掀眼皮。他隐隐约约是觉得有些不妥的,若是以往他生生熬了一夜没睡觉那是常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此番他已经习惯每晚一觉天明,缺了一夜觉,现在听着鲛人的声音就格外犯困。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乾碎从轮椅里起来,两步坐上床榻,脱了靴子便自然地窝进被窝里,沉沉地睡了。难得原岁都不用唱歌哄他,她看见他睡了,就自己慢慢打了一个哈欠,翻了个身体也跟着睡了过去。
分化期第十四天一大清早。
乾碎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被窝里暖烘烘的,这种温度他不太能够适应,便稍微动了动。他一动,某个软软的鲛人就靠他靠得更近。乾碎迟钝地闻到一股子甜香,是鲛人身上的味道。他终于从睡间清醒过来。
鲛人在他的被窝里,手脚并用地抱着他,抱得很紧;小脑袋瓜贴着他的胸膛,软软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是完整的依偎姿势。
乾碎眉头狠狠一跳。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推小鲛人的肩膀,小鲛人没醒,嘟哝了几声把头更深地埋在乾碎的胸膛里蹭了蹭,她的手抱着他的腰。
被原岁依赖着抱着的乾碎此刻完完全全地僵硬了。他终于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妥——鲛人分化第十三天开始,身体回归常温,已经开始能够感应到外界正常的温度。正因为如此,鲛人昏迷期间,他还特意给鲛人盖了被子。大冬夜里,让柔弱的小鲛人不盖被子睡在外头,不怪她自己摸着被子窝进来。
是他的疏忽。乾碎木着脸想。
“再睡一下……”原岁皱皱眉头,乾碎的动作到底是打扰到她睡觉了,她伸手敷衍地拍了一下乾碎的背脊,小动物似的迷迷糊糊哀求开口,“你也再睡一下下……”
乾碎僵着身体不敢动,他这一生许多场景走马观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短短走过一遍,最后停留在鲛人温暖的歌声里。他甚至没见过鲛人的长相,但他想象,她肯定是小小的软软的,眼睛很明亮,是像大海一样的蔚蓝色。
他接受治疗长达一年,他曾无数次在噩梦里惊醒,也曾无数次克制不住内心的暴虐想去杀人,还曾无数次去筹谋如何血洗燕都、不择手段地夺回他失去的东西,他由此南下寻找鲛珠。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人生的际遇这么奇妙,他在往生海边的银城,遇上了他这辈子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