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早已经泪眼婆娑,“臣妾不在意位份,但就算是死,臣妾也咽不下这口气。”
姑母猛然睁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朝着珍妃瞪了一眼,“传廷杖!”
任何敢于挑战姑母权威的人,当年的顾命八大臣,去世多年的慈安老太后,还是如今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的珍妃,她们都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输。
皇上像是被冷水浇了似的一个激灵,“皇爸爸,这廷杖是宫里最末等的奴才才能受的刑罚,皇妃怎么受的?”他的语气分明实在乞求,“求求您了,给珍儿留些面子吧!”
姑母的表情并不为所动。
“老佛爷,您大人有大量,何必与珍妃这样的孩子计较?”我也跟着求情。
所谓廷杖这种刑罚,是取了涂过黄油漆的竹竿,责打人的臀部,受刑后的人往往皮开肉绽,重些的,丧命也是有的。向来这种刑罚是专门给犯错的宫女太监们准备的,只是不同于太监,宫女受刑时是需要把下半身的衣服尽数褪去,只留下赤条条的身子给人家看,挨打事小,失面子倒真真是大。
皇帝瞪我,眼神愤愤的像钩子一样,恨不得嵌进我的皮肉,“朕不用你在这里惺惺作态……”
姑母并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珍妃本也是一时激愤,孰料姑母真的顺水推舟,连皇帝也不管不顾。珍妃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不像个活人,“再给她留些面子,她还不得登天……今天就……打死算完。”说道死这个字的时候,姑母的脸上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其他的表情,“给宫里的女眷都看看,干政,是个什么下场!”
姑母手上的杀业早已不及其数,多一个,不算多。
空中还漂浮着皇帝一丝无力的“皇爸爸”,血腥味似乎早已弥散着整个御花园。
“老佛爷,臣妾实在是见不得这些带血光的东西……”我捂住嘴,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言语间朝着花青使了个眼色。“珍妃要是真的死了……您少不得受世人的诟病……那……对您的名声也是无益的……”我深深的喘了几口气,只见得眼前一片黑……
花青快步走到我身后,“不好啦,皇后娘娘晕倒了!”她夸张的惊叫着,“老佛爷,娘娘最是怕这些……这……”
许是场面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的确有些血腥,姑母撇撇嘴,“罢了,停手罢,哀家没心情在这儿看。”又朝着我暗道,“没用的东西。”就径自扶着琼淄走开。
偌大的御花园中,只剩下珍妃无意识的呢喃声。
回了钟粹宫,花青给我灌下一大壶凉茶,这才消停下来。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晕,花青知道的,换句话来说,我没有能力制止姑母,也只好想办法离开是非之地,继续做我的局外人。至于珍妃能为此保下一条命,那倒真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老佛爷明面上是打珍妃,其实打的是前朝帝党的脸。”我朝瑾妃轻声慢语着,或者说,如今已经是瑾贵人了。
瑾贵人暗暗啼泣,“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可这妹妹实在是听不进臣妾的话去……若非如此,怎么会给老佛爷责打做了筏子给朝臣看?”她啜泣着,语气也有些断断续续。
“这叫他他拉氏一族,如何在前朝抬起头来?”她又拿着手帕,在脸前蹭了蹭。“皇后娘娘,您恕些罪罢,如今只能求您在老佛爷面前说几句,别断了我父亲兄长在前朝的路子……”
“这事本宫管不了,你也明了,你们姐妹受责罚皆是为了干政二字。”
瑾贵人愣住,旋又点点头道:“这也不好再劳烦娘娘了。”
“你可去看过……你那妹妹了?”
“回娘娘话……下午去过景仁宫,珍贵人尚未醒过来,只是……皇上一直守在边上……想来不久就会好的……”她说着跪倒在地上,“臣妾实在是怕,双成年幼要强,顶撞老佛爷,若是再有一次,必然是没命了。”
“只消珍贵人安稳些,便什么都好说,你莫跪,本也不是你大错,跪也是白跪。”我掺她一把。“回去好好安慰安慰你那妹妹,老佛爷既未下狠命,便不会再追究,你早些去罢。”
第15章
景仁宫内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盖过了任何气息。
珍贵人尚且牙关紧闭,浑身战栗,嘴中还迷迷糊糊念叨着皇上。至于皇上,却是坐在一边熬着乌青的眼,牢牢握住她的手,“朕在呢,你别怕!”皇上轻轻说着。语气透着三分的担心,也多七分的温柔。
白天一事说来惊险,珍贵人差点丢了命。午夜格外安静,像是在庆幸劫后的余生。
奴才们受刑,往往是要残的,为此丢了性命的,也绝非少数。
这是在打给皇帝看,皇帝的心中此刻如镜儿一般无二。
年轻的皇帝因为自己的雄心付出了代价。他默默的站在屋檐下,看着红墙后面的红墙,此起彼伏,此刻就像是要将他淹没了一般。该放弃么?他的心中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人来回答。夜深了,景仁宫的鸣蝉,好像叫的格外响亮,惹人心烦。
皇上摇了摇头,“陈肆儿!”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叫,语气中依然透出不耐烦来,“御前太监都是些吃干饭的?找人来把蝉给朕粘了!”
正打盹的小太监一个激灵,“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圣意难测,御前伺候,也总得打起一百二十个小心。
“动作轻些,别吵着珍贵人休息!”皇帝在提到‘珍贵人’三个字时,脸上仿佛泛出连绵不断的忧伤,连带着语速也慢了下来。只是很快就被隐藏起来,被一种所谓的君王气概所淹没的无影无踪。
皇帝暗自下了决心。他要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要握住真正的权利,为此,他必须变得更强,在太后面前更加委曲求全,以暗自培养自己的势力,待到机会来临,一举翻身。
殿中珍贵人的嘤嘤声依然断断续续,飞檐上的风铃,兀自摇着,却并未发出什么声音。一切都有如死一般的沉静。
一方红墙围住的天空之下,每个人都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想要做一个局外人的想法实在是过于天真。中宫若是少做了分内的事,就必然会被人家讥讽说德行不佳。说起来,我与珍贵人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但面子上却总要做出一副她很敬爱我,我很关照她的样子。
我离景仁宫远远的,就看到皇帝的仪仗。那时我便明白,我没有再向前走的必要。他正扶着珍贵人一步一步向甬道挪动着。
“娘娘,这里太阳怪大的,您怎么站着不走?”花青在一边轻轻朝我挥扇子。
我决定就远远的看着皇帝,就这最后一回,从今往后,我不能再为难自己,也不想再为难自己。我真是可悲,不能与自己喜欢的人长久是厮守也罢了,如今见他却都是只能远远的望一眼,连面也见不得。爱情如果没有结果,那只能像独自吞下一枚黄莲那样,所有的苦,必须一个人静静咽下。
大概古今,没有这样的爱情,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傻子。
从那次以后,我打算放开手,饶了我自己。只是好好当个皇后,而不是去做谁的妻子。
钟粹宫里挂着很多鸟笼子,养了各色的名贵品种,闲时,也靠它们打发些日子。其实我之前还总妄想着皇帝挂不住面子,总还是要来钟粹宫坐一坐的,那样我就可以叫各种鸟唱歌给他听,然后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教这些鸟唱歌。只是,到底还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第一只笼子已经被我打开。紧接着笼门一扇一扇被推上去,不消是什么鸟儿都一样不认主,扑楞着翅膀就飞走了,只白白留些满天飘零的碎羽毛之类的东西,好像还有从前的念想。罢了罢了,鸟儿全都飞走了,从前的一切也全部都随着飞走了罢。
我抬头笑着。
从今天开始,喜子死了。
我再见到皇帝时,是三天之后。他刚刚下朝,步履匆匆。多年过去,他的相貌依然俊朗丰毅,脸上多出了三分的坚定,少了初次见面的文弱气。
说起那种文弱气,倒并不是什么病态,而是那种见一眼,就会喜欢上的恭顺谦卑之感,然而有些不自信的遵从着别人的安排,是那种高位之人所具有的内涵。可是,现在早已被消磨殆尽,见不到丝毫影子,纵使说依然怯懦的听从姑母的懿旨,却再也不复当年的孝顺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