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达麦亚迅速上前,半蹲下身,略有些紧张地伸手想去触碰那片血渍。罗严塔尔没有阻拦他,“我看到自己死在托利斯坦上。” 他如此解释。
听到这话的元帅烦乱地摇了摇自己蜂蜜色的短发。“这不是你的血。” 他的手指从罗严塔尔腹部抬起,“你身上没有伤口,罗严塔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杀了人?”
“是我的血。” 罗严塔尔坚持着,又默然裹好披风,把头靠在绒面沙发的椅背上,避开米达麦亚的目光。“是我早就已经流过的血。又或者,是本应该流的血?” 他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墙壁,“本应该在婴儿时就结束的,不应该拖太久。”
米达麦亚更加心烦意乱。他拉过旁边的单座沙发椅,坐在友人斜对面,凑到灯下小心问道,“那个女人跟过来了?这……不太可能吧?”
罗严塔尔点头。“那个女人下手很准。” 他忽然又侧回身,死死扣住米达麦亚的手,“她甚至真的敢。真的。为什么我就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做什么?” 米达麦亚不由觉得胸前的军装太紧。他想抽回手,但罗严塔尔扣得死紧。
“就这样。” 米达麦亚感觉到小臂在刺痛过后一阵酸麻。罗严塔尔的手指仍重重掐在那里,双眼火一般看向他。房间里的遮光百叶窗尚未调整角度,外面的宙域尽收眼底,此刻人狼正穿行在暗红的星际尘埃带,红色的反射光如雾气般弥散,尤其弥散在那一双异色瞳孔中。
米达麦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胃里不由得一阵抽搐。
“我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只黑眼睛,一只蓝眼睛,确实令人厌恶。” 罗严塔尔没什么生气地述说着,“他为什么就跑到了我手里来?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但我一下就认出了这个孩子,就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令人厌恶。你已经猜到了吧,米达麦亚?你知道,这个不该被生下来、更不该活下来的小孩就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某个正确的宇宙里,没有这个人。”
米达麦亚想,他做了噩梦,他或者只是喝醉了。但是自己为什么竟然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你说你杀了……你杀的是……”
“那个孩子吗?” 罗严塔尔淡淡摇头,“不,我没有那个勇气。那个小孩已经死了,他到我手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眼窝凹进去,眼睛里滴着血。真是令人厌恶。于是我就……” 米达麦亚又感到手臂一阵刺痛,这个时候他胃里的反应愈加明显。“所以我想……应该是那个时候……” 他松开米达麦亚的手臂,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那一滩暗红的僵硬血渍在昏暗灯光下有些寡淡。“但我的手无论怎么压怎么挤,那血总也流不干净。我只能用这件披风,裹了一层又一层,把那个孩子的眼睛缠了起来。他看不见我了,所以我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他在等待米达麦亚的回答,但是没有听到,罗严塔尔略有些失望。“你不该说点什么吗,我最好的朋友?”
“舰上有心理医生。” 米达麦亚想,回头我才应该去一趟。
不出所料是一声响亮的笑,甚至有些快活。“我还不懂那一套吗?童年阴影,自我意识的失调,欲望与期待的受挫……但是米达麦亚,我现在与你说的是活生生的事实,不是落空,不是失望,是梦想成真。”
“你梦想的就是这个?” 米达麦亚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怨气。
“死?不是。” 罗严塔尔好像终于有些困倦,“本就已经死了。即使没有,也不该活。我是靠杀死自己活下来的。我知道这是真的。”
“你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是真的。”
那股血红好像突然又在他眼中冒出来,米达麦亚略感恐慌地意识到他还没有说完。“你真的要相信我……” 罗严塔尔第一次变得吞吞吐吐,“我受不了那个地方,受不了那个孩子,所以我就……我让他消失了……”
“让他……” 米达麦亚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消失了?”
“我找了好久,想找一个没有人注意的地方。最后我去了真空舱。扔掉了。茫茫宇宙,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消失了。就在我眼前,一瞬间,完完整整消失了。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想信。”
***
人狼上的指挥室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元帅开启了隔音屏蔽,并严令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罗严塔尔还坐在指挥座上,精神看起来不错。米达麦亚则感到困倦疲累。前一晚他无法入眠,坐在椅子上看了一夜暗红星光。这位不请自来的朋友讲述完自己的故事后,倒是浑身轻松了一般,安安心心睡到了隔天中午。
“我已经让拜耶尔蓝去调配太空梭了。你来这里的事,自然无法瞒过所有人,但我信得过的人,你也可以相信。” 米达麦亚让自己尽量平缓地说,“等到进入夜航,舰上行动的人少了,就安排你离开。”
罗严塔尔一开始毫无反应,像是没有听到米达麦亚的话,过了好一阵,才缓缓偏过头,“这么快吗?你不跟我喝杯酒?”
米达麦亚叫人把酒送到前厅,自己出去拿了进来,回来的时候罗严塔尔已从指挥座上起身,挺拔立在弧面大舷窗前。“有劳元帅亲自服务。” 他接过酒杯晃了晃,威士忌里的冰块发出脆响。
“你打算怎么跟陛下解释?” 米达麦亚固然为昨夜友人所述之事心悸,但眼下他关心更多的,仍是更为直接的麻烦。
“解释?” 罗严塔尔酒杯里的冰块继续发出响声。他显然对米达麦亚的忧心缺乏同感。
米达麦亚耐住性子。“罗严塔尔,我相信你说的,但你也应该可以想象,这些事听在其他任何人耳朵里,会有多么不可信。所以你打算怎么跟陛下解释你失踪的事?”
“哦!是这样!” 罗严塔尔侧过头一笑,浅浅抿了口酒,“你是说该怎么骗我们年轻的陛下?想不到啊,米达麦亚,你这位大忠臣也会有这样的主意,是被我带坏了吗?”
米达麦亚再次耐住性子把手里的酒喝干了。“算我没问。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
罗严塔尔握住酒瓶,抬起在米达麦亚手边。米达麦亚瞪了他半天,还是把酒杯凑近。罗严塔尔倒完酒,又周到的加了两块冰进去。
“说起你这个任务,” 他忽然转换话题,“倒是有点意思。怎么,陛下想要借机一举拿下伊谢尔伦?缪拉也许不过是障眼法,先礼后兵罢了?”
舰队司令也有些困惑地摇头。“我本也怀疑是这样。你别插嘴,我这样说是因为陛下并没有给我明确的指令。我会先往瑞达二号事发星域探查,同时与要塞保持一个可以合理接近或撤退的距离。”
“是不是有点多余?”
“如果杨威利真的没有死,就不算多余。”
罗严塔尔半抬眉毛,终于露出惊异的表情。“好吧。” 他饮尽杯中酒,“那倒也不坏。”
米达麦亚本是知道,友人与自己一样,对于杨威利遇害一事都是痛心多于庆幸;但这时他莫名觉得,罗严塔尔意在别处。
“刚刚听缪拉说,” 罗严塔尔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无端思绪,“陛下似乎,状况不佳?”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米达麦亚忽然有些不想多言。“好像是吧,” 他支吾其词,“可能回到费沙就好了。”
“回到费沙就好了……” 罗严塔尔莫名其妙重复了一遍。这时他轻轻地将饮尽的酒杯放在窗台上,在微红光雾中笑着转向友人,“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毕竟活着嘛,还是要去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米达麦亚心头一动。“你要去做什么?”
“回去见陛下呀,不是你说的么?”
“噢……” 米达麦亚倒有些迟疑了,“那你打算……打算……怎么跟陛下说?”
“我还不知道。” 罗严塔尔倒是相当爽快地回答,“如果有些事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
不知道为什么,米达麦亚猛然用力拽住罗严塔尔的小臂,金银妖瞳半侧过身,视线里只见友人垂下蜜色短发,似乎正注视着窗台上两只空空的酒杯。
“酒还没喝完。” 米达麦亚说。确实还剩半瓶。
罗严塔尔轻巧一笑。“先封上。下次再与元帅饮完剩下那一半。” 他沉稳地拉开米达麦亚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