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华(3)

翌日,我上书房时,镜华早已在那了。父亲将镜华托于了仲翊,而他满脸得意。我叹了口气,镜华、我、仲翊,久而久之,我似乎也习惯甚至喜欢上了这样的组合。

日子就这样重复着,不知不觉间过了四年。

父亲依然不停征战,周边一些小的国家与部族相继臣服,然而父亲在人们心中也彻底沦为一个嗜血好战的君主。对此,父亲是相当无奈的,广为流传的往往是最为肤浅的谣言。他也不能一一告诉人们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生存之道便是以攻为守,使自己不断强大,直到成为最后的赢家。夏侯、覃国、永桓都必须遵循这样的守则。

战场上的父亲日益残酷,而王城中的他,在母亲去后,身体大不如前,却和蔼了许多,也愈发宠爱起镜华。因为我常能看见父亲在远处,怔怔观望我们三人学习、争论或者嬉戏的身影。

一次,镜华也看见了他,就走了过去,笑问父亲看见什么。

父亲叹了口气,慈祥地抚摩着镜华的头发:“一个仁者,一个智者,一个侠客。”

仲翊来了兴致:“君上说的侠客可是我么?”

“自然是,你看这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可不就是你么!”镜华笑道。

“那你呢?是什么?” 仲翊丝毫不以为意。

“哥哥觉得自己是什么?” 镜华微微一笑,不理会仲翊,反而问我。

“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我能成为仁者。”我望着父亲,缓缓地说,而父亲脸上竟露出一抹淡淡的赞许。说来可笑,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可是我却确切地知道他是希望我将来能行仁政的。

“是呀!哥哥自然是仁者。” 镜华轻声说。

“你是说你是智者?!” 仲翊觉得不敢相信,“智者是昭旻吧!你应该是仁者,不是常说妇人之仁么!”

我和镜华共同白了他一眼,这个侠客啊!唉……

“我何尝愿是智者呢!”镜华突然自言自语,落寂的声音低得让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父亲看着镜华默默无语,我却惊讶地在他眼中找到了深深的怜惜、悲哀甚至还有一种歉疚。

“君上!” 仲翊的父亲突然张皇地冲了过来,扑倒在地,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阂闾大夫是朝中掌管军机布防的重臣,为人向来老沉持重,此刻却不顾礼仪,未经通报,直接创进了内宫,必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

“是哪边?覃国还是夏侯?”父亲面色有些发白,声音却依然浑厚沉着。我们则开始暗暗佩服着父亲临危不乱的才智。

“君上英明!刚刚前方来报,昨夜夏侯国突袭我国,已然占了两座城池。”

父亲沉默,两道坚毅的剑眉拧到了一起,良久,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我与阂闾大夫悻悻然,夏侯突袭必是早有准备,这场战争,永桓处境着实不妙,正要听令退下,镜华却拦住了我们,暗暗指了指仲翊,却见得仲翊竟痴痴呆在那。阂闾大夫脸色立即变了三变,我知他怕仲翊出什么纰漏,又不好当着父亲面发作,叹口气,正要提醒仲翊。父亲却已注意到了,复杂的神色自他面上闪过。

“仲翊,你跟昭旻一起学习也不少日子了,我今天便考考你,今日之是,你若为将,如何处置?” 父亲语气平淡,仿佛真得如平常考查我们课业一般。

“君上,夏侯新胜,必然骄横冒进,只需再佯败几场,诱敌深入,定可出奇制胜。” 仲翊漫不经心地回答,依然沉浸在思考中,“至于设伏地点……居云山离战场太近,恐无足够时间准备,落炀山山势太和缓,是了!应当在西北坤山。”

他兴奋地抬头,发现我们都盯着他,而他的父亲,早是面无血色,气喘不已,好象随时都会晕厥过去。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顿时手足无措,气氛也凝重起来。

镜华突然笑了出来:“父亲,难得仲翊答得仔细,您给何等评价啊?”

仲翊、阂闾大夫和我都感激地向她看去,她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

父亲看了镜华一眼,哼了一声:“自然高过你,三人中我看你最不长进!”

镜华缩了缩脖子,却仍是笑意盈盈,满不在乎。

父亲又转向阂闾大夫:“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将来必是昭旻左膀右臂,国家栋梁之材。”

“谢君上谬赞!”阂闾大夫与仲翊双双跪下。

我也长长舒了口气。

两天后,父亲率兵向坤山进发。

第五章

永桓武穆二十五年,永桓战夏侯于坤山。夏侯十八万兵士,还者不过十之一二,永桓亡者亦不计其数。此役惨烈,草木含悲,风云变色。今日至其地,掘地不足一尺,犹可见当年兵戟白骨。

后世有诗云:战域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袅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在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燕北诸国志》

书房里,我翻着一册又一册简牍,镜华在绢帛上写着一帖字。“真美!” 仲翊在一旁称赞道,又转身压低声音问我,“她写了什么?”我笑,仲翊实在没有什么书法天赋。“哥!”我正要去看镜华的字,她却突然搁笔唤我,“你听到了吗?西北方来的风,多嘈杂啊,全是血腥的声响。”我与仲翊面面相觑,这一刻我们谁也不懂镜华。好在镜华也不并在意,只是打开窗,茫然地看着梧桐枝叶摩挲。风卷起案上的绢帛,我伸手抓住,惊讶地发现满卷重复着一句悲观的感慨——“去者难留”。

西北是父亲出征夏侯国的方向,在那场比父亲更残酷的厮杀中,父亲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和折磨了他一年,并最终取了他的性命的伤。

任何事物在死亡面前都是无奈的。看着黄色龙榻上气若游丝的父亲我只能悲伤地感叹。此刻他的身上只有苍老与憔悴,谁能看到他在战场上跃马纵横,王城里叱咤风云?死亡的阴影已经夺去了他的神采与精力,很快也将夺去他的智慧与生命。

“镜华,我答应你们的母亲,给你找个好归宿,不要让你陷在这个险恶的地方,看来是不能,你哥哥心思不及你细致,你,你要多多留心……我,我和他母亲是感激你的……”父亲的话说得古怪,周围的人不安起来,都以为父亲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我不禁看了镜华一眼,她也有些讶异,但仍是含着泪点了点头。

父亲说完这些,闭上眼睛,休养了一会,又睁开了,这次他望着的是我,双目透着我从未见过的慈祥、激动、欣喜交织的光芒。

“昭旻,我的儿子,你即位后永桓的子民会爱戴你,让永桓强大的是我,但让永桓称霸的必然是你。”他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说出这番话,说完之后,他刚刚矍铄的眼神再又暗淡了,这次是永远地暗淡了。

四周一下寂静了,王家父子从来都不亲近,我和父亲也无法例外,然而,血浓于水,这一刻,巨大的悲伤向我袭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身体剧烈地战抖着,仿佛要崩溃一般。一只同样颤抖而冰冷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着我的,却出奇地令我安定了下来。我看向这只手的主人,镜华。

“父亲驾崩了,他们在等着你。”水晶般的声音夹杂着哽咽。

我木然地点点头。是的。我的父亲去世了。他戎马一生,永桓终于从他即位时的小国变成了一个与夏侯及覃国一般占了三分天下的强国,他究竟牺牲了多少,连我也不清楚,然而在世人眼里,甚至在后世眼里,他只是个穷兵黩武的暴戾君王。

“哥哥!他们是你的子民……”镜华又说,“你的子民在等着你!”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分明地听到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依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永桓王。”她在我面前跪下轻呼,声音依然轻柔,却多了不可动摇的坚定。

“永桓王!”周围的人蓦然醒悟,跟着跪下高呼。

“永桓王!”殿外传来更高的呼声……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恍惚意识到自己已背上了无法推卸的责任。

父亲驾崩,我承继了他的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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