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一愣，穷追不舍：“三殿下答非所问，如何料定她不会⋯⋯不会⋯⋯”
连宋落了一字，声音虽虚弱，但却依旧自信潇洒：“因为等着她的人是我连宋。”
这样厚脸皮的理由他也扯得出来，不晓得白泽会不会又——果然，听见白泽一声响亮不屑的“哼”声，接着听得连宋搭话，叹道：“风流罔顾，不过没遇上一心人罢，白泽你前后问这许多，是有了什么断测么？”
默了好一会儿，才听白泽一改方才的不正经，“三殿下知，白泽所断同天命石上刻的命数其实施不同的，天命实乃变数，可老头心中所测，确是因果，一因承一果，因既已定，果断难逃，虽说五万多年前仙子长依撞塔为因，但终探其原，却是一个情字，仙子若塔下殒命，这因果相承，该是终了，但三殿下心中的情却另起一因，强行将仙子带回，加之同魔族那二君的诸多纠葛，老头测断，三殿下与仙子，前途堪忧。”
连宋的回答没有半刻迟疑，“我自以为，轮回转世，千折百回，只要归来的是故人，初心犹在，便没有什么是不值得，是以有堪忧的前途，总好过无前途可忧心，白泽所劝，本君放在心里了。”
白泽听了，叹了口气，道：“三殿下如此，反叫老头更放心不下，天族纵是人才辈出，但真正称得上奇才的，除了夜华君，也只有三殿下您了，且不论五万多年前，三殿下临危受命的那场魔族大战，老头还记得，三殿下平四海水患，独占毒夔时候的英姿，若是再因逃不过的劫数消散与天地，着实令人惋惜。”
白泽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连宋竟依旧淡笑，“白泽你知道的多，忧虑的也多了，竟算到了本君的死期么？杞人忧天说的就是你这样想的太多的神仙。此刻，下好这局棋才是正经，待本君数数，你是落了几个子？”
白泽却不接连宋的不正经，严肃道：“三殿下说的是，算算时辰，五百年后是否死期，老头自是不敢乱言，但却是一局死棋，不知三殿下能不能破局反杀，老头拭目以待。”
我呆立在屏风后冷得跟个冰陀一样，连宋再答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我究竟是怎么回去的，又是怎么到的塌上，我也不大明白，只记得回神的时候，人已经蜷在床角，身上捂了两床被子，却已经冷得瑟瑟发抖。
五百年⋯⋯
连宋劈逆鳞负重伤，五百年之内根本不可能恢复，我从前见他满不在乎的模样，以为他把我从锁妖塔下救回来不过是偷偷耗损了些修为罢了，这样想一面是安慰自己，一面却是怕什么。
可用一用脑子就可知道，神仙殒命这等事情怎么能就是耗损修为就能过得去的，白泽一口一个逆天，想来连宋对劈逆鳞都看淡成这样，当年是⋯⋯归来之事，他从未对我透露过一字，让他这样沉默，定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怕什么，怕的是我承了他太重的恩却无以为报，但却是，更让我无以为报的是他的情。
以情报情，自然是最好，可这恩⋯⋯思来想去，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不论那五百年后遇什么，我只同他在一起就好了，能替他受了就替他受，替不了就陪他一起受。
万事归一果，想到这里，我才渐渐暖起来，栽回枕头上还是没什么睡意，又开始纠结要不要对归来这件事问一问连宋。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有衣物窸窣作响，近了又闻见芙蕖和着血腥气味，我知道是连宋回来了。
黑暗中我赶忙顺了两口气，装作熟睡的样子，感觉到连宋轻手轻脚躺回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胳膊，轻叹了一声给我提了提被子。
我自醒着，也知连宋未眠，不过听他的呼吸绵远悠长，知道伤痛大概好一些了。这样僵躺着全不如睡得死猪一样对周遭的一切全不知晓，反倒是越躺越精神，又不敢乱动，实在是有些不舒服。
正思忖着要不要假装翻身欢一个姿势，忽觉一只手探进被子揽过我的腰，背后也有温暖靠近。
连宋身上无力，只是这么轻搂着我，下巴抵在我的肩头，有点像梨响受了委屈的形容。
被他这么一抱，我反倒是轻松了许多，不易察觉的往他怀里钻了钻，连宋圈着我的胳膊一怔，在我耳边喃喃：“白泽所言若是非虚，就算只能和你共度五百年的光景，我也不后悔 ⋯⋯成玉⋯⋯你肯这样待我，我很高兴⋯⋯”
听了这话，我心中迷迷糊糊的悲了悲，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又睡去。
次日晨起，我便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看着连宋又故伎重施，也乐得陪他演戏，亲自帮他洗漱擦脸，穿戴好。不过我束发一项不拿手，试了几次都没绑好，便只选了个发带松松绑在发尾，连宋束发的装束较多，少见他这么散发的模样，乍眼一看还是很和衬的。
上午换过药之后，连宋有些困倦，昨晚不休息跑去下棋的乏回到身上了，我把他哄去睡觉，见他真的睡了，就偷偷跑去找白泽。
白泽正在灶台旁忙活，蹲在特意符合自己身高的灶台变，低头瞧炉中火势，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小花仙又肚子饿了？等一会儿这道竹笋⋯⋯哎哎哎哎！你靠这么近干什么！”
我笑嘻嘻的凑到他跟前开门见山：“白泽老神仙，小仙知道您博闻广识，小仙就直说了，这逆鳞的伤口迟迟不愈合，总是这么流血，流啊流的，三殿下身上的血流干了怎么办。”
白泽放下手里扒拉炉子的铁钩，晃晃悠悠站起身，抬眼道：“你个小东西，是知道了什么才来问的罢！说吧，想知道什么？”
我挠了挠头，只得从实招来：“方才小仙‘偶然路过’您的书房，‘正巧’瞧见桌子上一本古籍，古籍上‘刚好’写着关于逆鳞之伤口的一些记载，于是小仙就‘碰巧’看到了一个词，这个这个，蜚瞳为⋯⋯何物啊？”
白泽听了我的话有些惊奇，对我话中的所有“巧合”也没什么其他反应，饶有兴趣的看着我，道：“你这小仙倒是机灵，”然后又摆出学塾先生的样子跟背书一样说道，“蜚乃太山异兽，牛身蛇尾，白首独目。这种异兽，行至水则水竭，至草木则草木枯，现天下则遇大疫，是以天君早早就派人将这头兽给收拾了，当时取了蜚的独目炼做了蜚瞳，能化毒愈伤，平伤处如初，是个疗伤圣物。逆鳞之伤虽重难愈，不过有了蜚瞳，埋在伤处，愈起就会快许多，也能减轻许多痛楚。不过老头记得，这东西传到你们这一任天君头上的时候，他把蜚瞳赐给了太子。”
“太子殿下⋯⋯那君上他⋯⋯”
“赐给的是夜华君前一任太子，现在的北海水君桑籍君。”
额角青筋一起，忽生一阴魂不散之感。
白泽瞧见我的神情，“呵呵”两声，故意说道：“也不知三殿下和他二哥有什么解不开的龃龉，在你来之前，老头提过多次蜚瞳之事，都被三殿下否绝了。宁可受着这夜中无法入眠的疼痛，也不愿去北海借一借那疗伤的好东西，欸⋯⋯”
我干巴巴笑道：“同北海水君有龃龉的不是三殿下，是小仙我，三殿下顾及小仙的感受，才不愿开口的，北海这趟，小仙亲自去借蜚瞳，好在外界和洞中时辰不同，小仙耽搁一段时间这边不过走过去几柱香，三殿下行了，劳烦老神仙帮小仙瞒个一时半刻，等小仙回来。”
白泽偷笑：“瞧你这模样，北海也是不大愿意去的，北海一来一回不少时日，老头教你进来的法门，回来的时候，手脚放轻点。”
我赶紧答道，“好嘞！”
片刻后我坐在云头回望墨竹林，林中已经有枯叶纷飞，果然外面的天地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我催促着云朝北快飞，想起初回仙界，双腿受伤不便，连宋就去到北海为我求来序及草，可如今他重伤如此，却不肯低头借一借那个对他伤口大有裨益的蜚瞳。
我的事情，他总是当作顶顶重要的事情来办，对自己，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
但借蜚瞳的事情，还要想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可桑籍老实却不愚笨，不把说辞想清楚，让他瞧出破绽却是不好解释了。
刚恢复记忆的时候，也想过到北海来找找他，可真的到了这里，却是另一番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