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缈缈，茶壶嘴咕嘟咕嘟的散着水汽，连宋只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将双手垫在脑后靠在双生菩提上，问道：“你可还记得素锦天妃？”
我抱着温热的陶杯，哼了一声表示没忘记，顿了顿才诺诺答道：“天君亲封的昭仁公主么，知道的。”
连宋轻笑道：“我觉得你一向宽宏大量，难得有谁也惹了你让你记一回仇。”
我横了他一眼，哼唧道：“我平日虽小性子多了些，可记仇这种事情我实在是懒得记，但那位公主实在是有些过分。”
不过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我觉得有些奇怪，歪头问道：“怎么提起她了？”
连宋答非所问，语气有些黯然：“情这个东西若到了求不得心不甘这个份儿上，多数时候是伤人伤己的，素锦如此，但愿⋯⋯”
我被他弄的莫名其妙，再问被他插科打诨的混了过去，我也懒得计较。
话叙到后半夜，月已偏梢头，我捧着空茶碗望着皎皎银月，低声问连宋：“踏月而行，风流则风流，不过⋯⋯”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夜风中传来均匀深沉的呼吸声，我侧头瞧连宋，他竟然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靠着树干睡着了。
月光透过双生菩提的叶子留下斑斑点点的月影，和连宋一身白衣尤其的相配，我抱着茶杯看了一会儿，睡着的连宋不说话的样子也挺耐看的。
看够了，打算回屋睡觉，又开始发愁连宋该何去何从，屋中只有一张榻，诚然我和连宋也不是没同塌而眠过，不差这一回，可那张塌着实是一张小塌，我一人睡觉也常常从上面滚下来，只是滚了两年多已经习惯了而已，加上个连宋，怕是真的睡不开。
正这么想着，偏偏又瞄到连宋睡着的姿势是靠着树干头垫着手的，他这个样子，晨起之后胳膊估计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在灵山呆了两年多，慈悲为怀还是学会了的。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到屋子里拿了一个软枕，回到连宋跟前小心翼翼的想抬起他的脑袋想用手里的枕头把他的手换出来。
之后我有些后悔没直接用法书把他弄起来。
我以为连宋累得紧睡得必然也死一些，手上的动作没拿捏到位，是以整个过程有些手忙脚乱，正思忖着是先换下手再垫上枕头，还是先垫枕头撑着再拿出手，忽而均匀的呼吸被熟悉的声音打断，闷哼道：“成玉，你这是打算趁着本君睡着用枕头捂死本君么？”
“哈？”
我尴尬的拿着枕头进退维谷，磨磨蹭蹭挪开枕头发现连宋正双目含笑抬眼将我望着，我们的距离也近了些，耳边呼吸可闻，呃⋯⋯有些 急促的那个，好像是我的。
“我、我、我不过是怕你落枕，哈哈哈，不是，落胳膊⋯⋯这个枕头⋯⋯我⋯⋯”
没等我说完，连宋一把抢过枕头垫在了脑袋底下，我直起腰身的动作也只开了个头就被他顺势一把拉到怀里，脑袋撞上他的胸膛，还好他今日没穿那身官服，不然我这额角又要遭殃。
“你那小床也放不下咱们俩，灵山夜色只清不冷，睡在外面也无碍，菩提月色是个是个伴眠的好精致。”
“你——”
“许久没这么抱着你了，甚是想啊，睡吧睡吧，我靠枕头你靠着我。”
我被连宋圈得紧，没等抗议一句，他已经又睡着了，一声一声的呼吸听得我方才突突加快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
有些奇怪，在灵山住了两年多，本该磨出一个平静的心态却不大成功。此刻被连宋牢牢箍在他胸前，我才忽然觉得安心平和。
梦中恍惚，一人轻叹，纵是求不得亦甘愿⋯⋯
晨起时，我靠着的人换成了垫着枕头的树，我揉着眼睛直起身，有些分不清昨日梦中之话的真假，这时候正瞧见连宋扛着两跟硕大的果蔗朝我走来，见我醒了，笑着同我说道：“醒了？”发现我怔怔盯着他的肩头发呆，遂展颜继续解释道，“来之前朱槿嘱咐你回去的时候多带些果蔗，上次带回去的，梨响喜欢得紧。”
我看着不远处的连宋正化出一把匕首把果蔗切成一段一段，整齐码在铺在石桌上的锦布上，布角上绣的是雨后睡莲的图样，看着有点眼熟。
我走到连宋跟前，蹲下身把锦布凑到跟前细细看，针脚细腻，是好伙计，不过却是比不上朱槿的，朱槿一贯用冷蚕丝纽成的丝线，它这个却不是。
连宋见我对这锦布感兴趣，也跟着蹲到我身边，眯眼笑着问道：“怎么，觉得眼熟？”
我老实的承认，摸着布问道：“不是十花楼里的东西，不过怎么觉得见过一样，欸，这是⋯⋯”
连宋耸耸肩，站起身的同时把我也捞起来，一边把用锦布把果蔗包好，一边叹道：“从前我宫中有一个小仙娥，叫苏——”
连宋这么一提点，记忆中藏得深的一个名字跃然入脑海，我脱口而出道：“小墨儿。”
连宋侧头看着我，眼神中无不讶异，缓缓道：“你还真的记得她。”
想到这个小名叫“小墨儿”的小仙娥，我心中有些酸涩，当年我还跟着二殿下的时候，总跟着三殿下的也有个小影子，就是她，是个眉目明亮的女子，望着三殿下的目光总是十分崇敬和敬仰。
这么一想，才意识到，如今再回想那些年，一些深刻渐模糊，一些模糊的却渐清晰，我以为我只在意一个人，但另一人总是霸道的闯劲我的过去和记忆。这样的感觉复杂又沉重，在灵山呆了两年多，大清早就这么胡思乱想有些不习惯，不留神就露在了脸上。
连宋大概以为我忽沉的面色是因为苏墨，单肘轻推了我一下，安慰道：“小墨儿瞧不见踪影也五万多年了，听说那日她去西海找过我。不过四海八荒忽然这么没声没气消失的常有奇遇，也许她早已得了自己得道。她的因缘际会，不是你我能得知的，你，不要担心了。”
我默默点头，心中暗暗笑话自己这三十年的经都白念了，就算抄满一厢房的经书，大概我这个脑子依旧不开窍，佛缘颇深的我却无福受这缘分，但凡同情字一沾边，我这点脑子都比不过一棵榆木疙瘩。
半个时辰后，砰砰歪在云头打瞌睡，我歪在砰砰身上，问对面把包着果蔗的包袱都背得风情万种的连宋：“说起来，天君叫我回去的这个旨意来的时间怪了些，这几日九重天有什么喜事儿么？”
连宋单手撑颌，挑眉无所谓道：“父君这些年又是为夜华的事情头疼，又是养身子，我提了许多次才要来这个人情。”说完一脸邀功的表情，见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他才笑着接着说，“这次夜华的伤，归根结底父君也担着几分干系，怎么还好意思留你在灵山念经，早些回九重天是正经。”
我横眼问：“该不是这段时间你仍负着天族诸事的担子，假公济私把我接回去罢。我瞧着那召我回去的诏书上，那个章印模糊得很。”本想揶揄他一下，没想到却被他反将了回去，他听了倒是不生气，高兴道：“嗯，成玉你把自己归到本君的‘私事’里，很有自觉么，不过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我被自己的话套了个结实，搜肠刮肚找不到话杠回去，只能再接再厉横了他一眼，抱着砰砰跟它一起打瞌睡。
连宋见我跟自己赌气的模样，大概觉得又好笑又解气，没撑着下巴的右手握着扇子，有节奏的轻敲着自己的膝盖，表情甚是满足。
第六章（三）
到九重天的时候正近日落，遥遥看见卯日星君回府的身影，载着连宋和我的云甫一近南天门，未等落下，一位熟人已经从天门口踏云迎上来，面上难得不带那笑盈盈的八卦脸，眉宇凝重地落在我们跟前。
我利索从砰砰身上站起来，一句“好久不见啊司命”还没说完，司命已经谦和的冲我打了个不温不火的招呼，继而转向连宋，肃穆道：“三殿下，听闻昨日，素锦天妃又在天君寝殿前跪了一晚，求⋯⋯嫁给夜华君。”
我惊得半口冷气含在嘴里，想起昨晚连宋才跟我提到夜华君的妻子跳诛仙台和素锦脱不了干系，她是哪里来的胆子先逼死了人家的妻再想就这么进了太子殿下的府邸？司命拧眉看了我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听了这个消息的连宋倒是非常镇定，仿佛他早就料到了，慢悠悠的站起身，手中的扇子摇了摇，冷静道：“昭仁公主嫁进洗梧宫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昨日纵是本君在，大约也拦不住。你瞧她不过是被伤了眼睛，族中上下多少人为她撑腰最后还不是剜了素素的眼睛赔给她。素锦她逝去的族人对天族的恩情摆在那儿，于情于里，天君都难再说一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