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被连宋的扇子打断，折扇的头从我的肩膀移到我的额头，咚的一声，我听见连宋愁闷的一叹：“我在你身旁的时候，你总是小麻烦不断，不在的时候，定然给我惹出大麻烦，上次我不过不在几日，你就被空欢三言两语拐了去，上上次我不过离开几日，你就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锁妖——”连宋说到这里，顿了顿，轻声道，“你在灵山好好等着，等我接你回来。”
他道别的时候我尚没什么感觉，可他一句“接你回来”却莫名惹得我鼻子有些酸涩，忽有离愁涌上心尖，绵绵秘密得刺得我有些痛。
我低着头“嗯”了一声，看见他锦边的白靴慢慢退出我的视线，再抬头时，他已经换了云头，背影遥遥立在十几步之外。
这时候朱槿走到我身边，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一个包袱，放在我手里，面上虽依旧是那幅冷样子，可是声音却难得的温柔了许多：“离开九重天时百官看着，让元君提着这个不像样子，现在交给元君。”
我吸了吸鼻子，愣愣问道：“这是什么？”
朱槿尴尬的侧着头解答：“是我瞒着梨响做好的，她若是晓得了，这包袱里的素糕点到时候剩不到一半，灵山虽和丽川不同，不是什么凄苦之地，但元君吃惯了我做的饭食，届时定忍一忍。”
朱槿很少说这么多话，听他这么字字解释，我觉得又好笑又暖心，稳稳抱着包袱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赶紧回去吧，梨响一个人在楼里，如今大概哭睡了，楼里只砰砰在，我不大放心，快走吧。”
朱槿道了一声“元君保重”，便转身离去了。他一贯是这个样子，从不拖泥带水，做出一些暖人的事也别别扭扭的。
可是，我抱着溢出香味的包袱走出去很远，再回头看时，方才立在云头的背影似乎没有离去，依旧在原地，不过只是转过了身，千山暮霭，总觉得有灼灼目光粘在自己身上，不曾离去。
在灵山的日子过得有些让人辨不出时辰，日日过得都是一个模样，闷则闷些，但静得很，也是不错，我从前还道自己过不惯这种日子。
抄写佛经的时候还好，偶尔空了心思，总觉得心中有什么牵挂，强加在十花楼那等我回去的三位似乎并不合适，凡界有位颇具盛名的才子写过“剪不乱理还乱”大约就是我这种寸寸挠心的感觉。
有时候也分神想他那一回表白，但思及之后种种，倒像是每人把那表白当一回事儿，我时时这么抽出来思考一番，反倒是显得我心思太重，大概连宋活了这么些年，每过几年都要表白一趟，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风流的名号，无奈此番摊上了我，算是他撞了一次墙，翻了一回船，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对不住他了。
除却朱槿做得素糕刚吃完得那几日有些难熬，其他的日子其实没什么，且我发现灵山不愧于一个“灵”字，周山灵气充沛，佛光环绕，满山的果蔗竟长得难得的好，种类繁多，鲜美多汁，味道也是一等一的好。被素斋憋坏了的我，遇上这些果蔗同磁石遇上玄铁一样，片刻都分不得，是以我每天的日子，除却在佛堂祈念抄经，便是满山遍野的找果蔗吃。
灵山周围围着的十座仙山我已经一一去过，只不过每每踏云路过隔着这些山的水域的时候，总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大概因这水上连梵界，下至忘川，是以人人都不舒服罢，又或者，想到这个我总是心下一沉，烦恼河除却同灵山水域相同，它的另一头，乃连着九重天二十七天锁妖塔，为的是净化那塔中的龌龊污秽，是以锁妖塔下的无波静湖，也唤做烦恼海。
连宋隔几月便会着各种借口来探一探我，还会捎带上朱槿做的素糕包裹，但不久留。有一次我曾将这水的事情同连宋提了两句，但他却一改往日喜欢同人滔滔不绝讲东讲西的样子，只含糊答了几句，便转了话题。
大概他跟我想到了一处去，二十七天的锁妖塔，就算那里已经断壁残垣，那段往事已经不用再回忆，言谈间有意的避及，还是提醒着我曾有过的不堪过去。
不提也罢。
离开九重天的第三年初，连宋喜滋滋的过来同我报喜，告诉我天君已经松了口，不日我便可顺旨回九重天了。
听了这个消息，我面上风清云淡的笑着受了，心里却着实欢腾了一把，但身边的砰砰因为才到灵山没两个月，到处还没被它玩儿遍，所以听了还有些沮丧，低着头叮叮咚咚的小声抱怨。
连宋走后，我便着手收拾行李，两年多来抄的经文摞了不到两层书架子，想想这个成果也不好带回去交差，便小心翼翼的把抄写的经文摆放得稀疏一些，万一哪天天君又听了谁的教唆想到要来查这些，也好充个面子。
可那之后好几个月连宋都没有人影，我既想念朱槿的包裹，又惦念着什么人。
天君召我回九重天的消息没来，几个月后却迎来了让人难过的消息，夜华君爱的那个凡界女子，跳了诛仙台。那诛仙台是什么地方，我平日是连靠近都不愿近的，那里的杀伐戾气，别说是凡人，便是神仙也受不了，她竟这么决绝的跳了。
我没记错的话，那女子叫做素素。
之后只收到连宋一封急书，同本人一样风流倜傥的字迹在这封急书中却有些凌乱，书到那日素素跳诛仙台，夜华君夜跟着跳了下去，生死未卜。
急书是由砰砰送来的，我读完寥寥两行字，脚底一软，瘫在砰砰身上。
诛仙台，可不是白叫这个名字的，夜华君此难，大约是凶多吉少。
我只知前一段时间有夜华君封太子的喜事，还以为连宋说的归期是借此回九重天，却不知这事后诸多心酸难道。 我默默抿了一口冷茶让自己镇定些，一边想着从前连宋曾说给我的这些情爱纠葛，心有戚戚焉，我来灵山之前夜华君就是躺着的，没想到不过三年，他又躺了，命运对他也忒苛责严厉了些。
我拖着软绵绵的步子回到佛堂，想起在凡界受难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夜化君的模样，心中悲戚，梦魇缠了一晚上。
那夜梦见二十七天锁妖塔，红雨飘摇，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将满身修为聚在手中的双陨上，撞向坚固高耸的伏魔柱，伏魔住应声崩塌，一番惊天轰鸣后，浓烟滚滚，飞沙落石，我寻不着自己的身影了⋯⋯
正当我被噩梦缠得醒不过来难过之时，忽闻缈缈笛音，睁眼时已经日出，一身汗将贴身的衣衫浸透了。
在那之后连宋再来探我，已经过去十个月余，一日夜里，连宋一脸疲惫的顶着月色落在我暂住的房前。
皓月当空，我听见声音，忙乱间只披了一件外衫就冲了出来，正瞧见他从云头跳下，不过十个月而已，朗朗月色下的他竟然有些瘦了，连宋时何许人，连他都没磨得瘦了，能相见九重天得事儿有多糟糕。看着他被夜色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别时并不觉，再见惊觉思念。
胸中一颗不老实的心突突跳得厉害，我捂着胸口，迟迟才道出一句：“你来了。”
连宋眼底漾出熟悉的笑意，大步迈出两个步子挪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捞进怀里，脖子靠在我的肩上，声音有些发闷，“累坏了。”
我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认真的安慰了一回。
便是隔了十几个月未间，连宋依然未能多留，只是简短的告诉我夜化君的一条命是捡回来了，但昏迷着也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天君为了救夜华君也渡了不少修为给他，加之心系自己的继承人，此刻元气大伤需修养数年，是以现在九重天能顶上用的，也只有连宋君了。
连宋靠着我歇了一个时辰，天还没亮，就又走了。
夜华君苏醒的消息迟迟不来，等天君召我回九重天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二十八年，我听连宋念了一遍旨意，自己又字字句句看了一遍才肯相信，心中惦记朱槿梨响几欲发狂，我们相识以来还没有分别这么久过。
不过不巧的是，连宋送信来的时候是半夜，我就是再归心似箭也许得等到天亮，陪着来送信的砰砰早就睡下，而我被自己急切的情绪折腾的睡不着，最后我们俩并肩坐在院中双生菩提下，在树下煮了一壶西海苏陌叶送的普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