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响一边说一边自我纠结发作起来,而我一边听一边看着含笑望着我们的大将军,脑子里却对昨晚的事情印象全无。
梨响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什么我全然没有听得明白,只听得最后她愤恨的总结:”然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到现在!”
大将军似乎对梨响的总结颇为满意,很从容的点了点头。
梨响说完这些话,便要告退了,走的时候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我一眼,那绵长婉转的眼神中似是诉说着无尽的冤屈和伤痛,她,这是在暗示我什么么?
可是,到头来我终究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在我问出我心中的疑惑后,梨响被气得白眼都翻不出,忿忿的跺着脚出去了,顺带着”嘭”的一声带上了门。
与此同时,大将军嘴角的一枚笑终是没含住,笑出了声。
大概我实在没捉住重点,我手里举着餐盘里热乎的锅盔,认真的问梨响:”是牛肉馅儿的吗?”
梨响出门后,我嚼着嘴里的锅盔,想着其实刚才不用问她啊,吃了就知道了。我急于填饱辘辘饥肠,没怎么理会来人,等两个锅盔下肚,才发觉大将军依然坐在桌旁,依然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然后我看着他那一张脸,有点明白为何平安城的少女们会因他而倾心疯狂,长成这样,还能成功的在各花魁中游刃有余而不引起血光之灾,也是个人才。
吃饱了的我终于开始用脑子,觉得总是这么让人看着我吃东西不好,可看着盘中剩下的半块锅盔,却也实打实的不太好意思请他同餐,只得磕磕巴巴道:”连将军……那个,用餐了么?”
大将军挑眉轻笑,反问:”郡主说的是,早膳还是……午膳?”
我小心翼翼的问回去:”早膳呢?”
”未曾。”
”那……午膳呢?”
”亦,未曾。”
听完他的回答,方才进肚子的两块板锅盔忽然让我感觉到沉甸甸的,我一边腹诽朱槿和梨响的不懂事,一边默默同情着这位大将军,好心好意的送我回来却连一口热乎饭都没吃到。
一时间我羞愧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因为饭食准备不佳向大将军道歉:”梨响她们忒不懂事了些……大将军你……”
话还没说完,将将才坐在桌旁的连宋君居然已经挪步到我床前,怔怔到盯着我盘中的半块锅盔,眼中流光婉转。
我一惊,这已经是我醒来后的第三惊,心想连宋君此人到底时饿成什么样子才能对被我啃剩下的半块锅盔露出这样是目光,而如此深情目光放在平安城中任何一个姑娘家身上都会让她产生此生非君不嫁的可怕想法。
于是,我也顾不得宗教礼仪,拿起那半块锅盔递了过去,同时亲切的加了一句:”饿得那么厉害,不嫌弃的话就吃吧。”
他微微一愣,露出感恩的笑容,伸出手指夹了那半块锅盔去,亦不忘感激的说一声:”多谢。”
因我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便常常觉得无聊,虽从小便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我却仍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并在睡前和梨响朱槿聊到失眠。
所以,我怕已经被照顾不周的大将军对我十花楼再添怨言,只得陪他说话解闷,”大将军,方才梨响有些怠慢,请将军不要见怪。”
连宋君咽下一口锅盔,好奇道,”原是如此么?怎的倒觉得这位梨响姑娘是在生我的气?”
我赶紧解释:”不是不是,她是在气我,哈哈,气我。”
没想到连宋君却对此问题愈加感兴趣,接着问,”这又是为何?”
他这么一问把我问住了,梨响平日里虽然也小脾气不断可脾气也少犯,且是个衷心护短的货,听不得别人说我的不是,当然自己倒是常常埋怨我的不是。可梨响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不明白,我只得弱弱的试探着问:”因为,我起晚了?”
此刻连宋君刚好咽下最后一口锅盔,舔了舔手指,这副样子也太要人命。然后,此君似笑非笑看着我,慢悠悠道:”大约,是在怨忿郡主没有一醒来就把在下轰出去。”
听了这个解释,我大喇喇的挥了挥手,完全不认同:”她担心的太多余,将军要是对我有那个那个什么意思的话,干什么去退婚呢,你说是不是?”
连宋听完这话又是一愣,看着他微微惊讶的表情我才意识到,这个话题在此刻被这么个方式提出来实在是不合时宜。
醉酒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第二天酒醒了我却依然控制不住的胡言乱语。
可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那一愣也仅仅是一愣,遂即他又恢复到标志性的带着玩味的笑容,弯下腰,一点一点逼近我,我顶着昏昏噩噩的脑袋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好看的眉眼靠近。
最后,在他的脸在距离我的不到一寸的时候停下来,调笑道:”郡主怎么就晓得在下没有'那个那个'意思呢?”
我呆呆地盯着他那一双漾着春水的眼睛,只吐出一个声调上扬的字,”啊?”
大约风流成性的连宋君实在没料到在这么暧昧的气氛下我会给出这么个拿不上台面的反应,于是他最后只是伸手拨了拨我额前是碎发,笑着说了声”锅盔不错”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忽然离去的背影,我实在搞不懂这位大将军从昨夜送我回来然后一直枯坐到刚才到底图的什么呢?若只是我吃剩下的半块锅盔,那这样的人真的能带兵打仗么?还是他这些年在外面的那些响当当的名头都是传着玩儿的?
若果真如此,我还真的得跟成筠好好说说……
我抬手摸了摸额头,被他指尖触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多年前关于锦帕的邂逅忽如脑海,那便是此刻莫名的熟悉感觉的来源?
连宋君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梨响就来了,她依旧恨恨的抱怨着大将军赖着不走的无赖行径。
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忽然觉得,”无赖”这个词,实在是太适合他了。
第一章(五)
我的父亲静安王,战死于六年前的梓衡坡之役。
六年前的梓衡坡之役是熙朝历史上少有的惨烈之战,战时站在平安城东的驿站旁,似能闻到被风送来的血腥味。那时候亦是我出入朝堂最频繁的时候,几乎日日等候在轩庭门外,等着从战场上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
可上天终究没有对我垂怜。
敬元元年冬,静安王殁与梓衡坡之役。
同行的十四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剩的十之一二。那些死去的将士同我的父亲一样,赔尽性命成万骨枯,用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换得了熙朝数年的安康。
父亲的遗体被送回平安城的那日,我让梨响陪着我等在城门口,从日头初升等到夕阳垂落,在瑟瑟寒风中忍不住发抖。冬日的夜幕总是早早降临,最后,在凄冷的月色中,我等到了父亲的一身被血浸透的战袍,已经被刀剑劈到支离破碎,还有一顶染血的头盔,同样被劈成了两半。我看着棺柩中的物什,终是不敢相信这就是临行前还在十花楼里对我唠唠叨叨的父亲,或者,是父亲能留给我他曾活在世上的最后的证据。
眼前一黑,倒下前我看到了冷月下飘起的微雪,洋洋洒洒。
约是父亲的离去终于感动上苍,落一场白雪,铺在结冰的血水上,一层一层,埋下污渍。
直到下葬的那日,我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在的时候,我一向活得没心没肺,他走了之后,我也没将那些心肺捡回来。母亲在父亲亡故后,呆在王府的时间屈指可数。朱槿的总结是,王妃不是在守王爷的陵墓,就是在去守陵墓的路上。
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我依旧无法理解当年十岁的自己,是如何缓过失去父亲的伤痛,此刻活得还不错的我,怎么没被扣上不孝的罪名。
那些伤感的过往,在我的记忆力被自动过滤掉,像是笼了一层细细的微雪,总是看不真切。
虽然我长大后很少为过去的事情纠结,但偶尔也会被几口陈年佳酿勾起悲伤和疑惑。在我泪眼婆娑的看着朱槿和梨响的时候,他们的意见会高度统一,表示我纯粹是瞎折腾。
可自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肯靠近轩庭门。
连宋君走后,我倒是过了几日太平日子,难得平安城盛夏时节没有遇上洪涝灾害,十花楼里的花花草草也张的愈加繁茂妖孽。我的日子过得清闲,可梨响却没那么得意,自连宋君走后她自拖了一把大扫帚,日日守在十花楼门口,据种在门口的秋海棠说,三日内梨响用各种借口把大将军轰走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