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看着他,看到一半目光又不自觉转到脚底下:“我不修仙,待我成年,可能会出家,按他们的愿望,应该是希望我去佛寺,但我想修道,我也不想修仙,只想修道,你知道修道有什么好处吗?不,不是不用剃头。舍得,道讲的是舍,得;佛讲的是不舍,不得。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吗?不,不是多了个不字的区别,是多了两个不字……”
我想我是喝多了,酒意一阵一阵上涌,越来越站不稳,本能地往他身上贴,本来男女授受不亲,可想到对方是棵树,喝醉了靠棵树很正常。植物界没那么多规矩,他们和人不同,汲日月光华天地灵气长成,是善之所至,花花世上最干净的存在,不沾染丝毫恶业。
这个不沾染丝毫恶业的、花花世上最干净的存在将我整个困在石头角,似乎觉得我这样特别有趣:“喂,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抬起手,一下将他推开,好不容易撑着站稳,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光影中突然飞进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像一盏灯笼,真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不知出于什么诉求,我执意伸手去捉,却只是抓到一阵风,小小的虫子一摇一摆飞得很远,提步就要去追,被一股大力牵引住,回头只见他修长手指握住我手臂,衣袖处绣着朵朵同色的雨时花。
我有点着急,偏头焦灼地看着越飞越远的萤火虫:“松开一下,我要那个。”边说边使劲挣扎。
背部突然一凉,已稳稳靠住沙中的巨石,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手脚立刻不能动弹,只听到头上一个声音:“好好靠在这里,我帮你捉。”
我仰着头,看到萤火虫已飞得那样高,在半空不时明灭,背后是朦胧的跳着舞的月亮。
青年的白衣在刹那间隔断月亮微弱的光,鞋子轻点巨石腾跃而起的身法干净漂亮。
睁眼时,正见他低头将红豆大的虫子小心倒进我掌心,放到眼前仔细看,好像是更加小,也不再像一只灯笼,果然是距离产生美。
他仍然扶住我,真是一棵好心的树,声音里带着戏谑:“就算是喝醉了吧,可你要只萤火虫能做什么?”
我趴在他肩上轻声:“因为路太黑了啊,一直一个人走,会很害怕啊,我想要一点点光,流苏,我想要一点点光。”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那样攀着他的肩膀,几乎就快挂在他身上,一定很不舒服,可他也没调整姿势,害怕惊动我似的,真是一棵敬业的树,但我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像一幅飘渺轻纱:“从前,你知道么,流苏,我其实是想要修仙的,国寺的住持说我有慧根,终有一天能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佛修来世,我其实不想要什么来世,只是想在半途见一个人,他在所谓的永生世界,他们是那样告诉我的,我想要不寂不灭,想要我的命途足够长,能够在死前见他一面。”
他长久没有说话,我都要睡着,才缓声道:“那为什么现在你又不想修仙了?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我听着他的话,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发现眼前许多东西都不能看清,朦胧视野里是天边一轮圆月,发出晕黄的光。想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蓦然看到一滴大大的泪落在他肩上,打湿白色的锦缎。
我摇摇头:“不,我不能再修佛,我永远没有办法去到永生世界,因为,我害死了一个人。”
整个石林一片静寂,白石在流沙上投下暗淡光影。
许久。他将我拉开一点,仔细地看着我,看似认真的表情,却说出不那么正经的话“姑娘们在我面前哭,一般是想要我安慰,你想我怎么来安慰你?”
我抽泣着道:“你就听我哭一会儿。”
他正经道:“一般来说,姑娘们希望我至少亲她们一下。”
我抬起头,啪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我可以继续哭了吗?”
他愣了一会儿:“……你哭吧。”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假装自己忘记了那件事,我有点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酒醒后一定会继续假装自己忘记了那件事。梨响和朱槿希望我没心没肺地活着,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可我知道那是我的错。
脚下沙流婉转,最后的记忆是我抱着面前的青年哭得伤心,却没有出声,但是很多泪水打湿他的衣襟,他没有问我害死了谁,我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是一次后来想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出细节的重逢,但我记得那年我心爱的小树苗已长成今天的俊挺青年,这是唯一一件令人欣慰的事。然后我不知怎么地回到了十花楼,临睡前念念不忘地叮嘱梨响:“记得明天早上的锅盔,让朱槿做牛肉馅儿的啊。”
(唐七公子步生莲前文后面是作者续写)
第一章(四)
我常常想,为什么想要拥有一个正常一点的人生,对我来说就这么困难。
比如,我身处的这个花非花,花亦人的世界。
比如,那些并没有随着生命泯灭的记忆和过往。
再比如,此刻端坐在我闺房的玉桌边,转着手里的玉白杯盏的男子。
若是月黑风高,春香拂暖的夜晚,我大概还可以联想到话本子上那些芙蓉帐前的凄美动人的故事。可此刻是青天白日,晌午的日头高悬,蒸得屋内也是层层的冒热气,这位身着月白长袍的……
而我,之所以可以无视自己刚刚起床衣冠不整的面对一个陌生的生物,完全是因为,没有朱槿或梨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他是人还是一株新搬来的植物。
于我脸上摆出的茫然的表情相对应,对面玩杯子的他却是一脸是淡定。大约听到我醒来的响动,杯子在他修长的指间轻盈的转了个个儿,然后”嗒”的一声被放回桌面,继而手指的主任转过头,开始用刚才看杯子的目光来看我。
这样的四目相对,真是想不出点事都难啊。
特别是,对方还是一个特别好看的人……或树?他是在笑的吧,还是眼里从来就是这样一汪春水,眉也生好,若不是这样的眉,也不知什么样的眉才配得上那样含笑的双目。一身月白色长衫本该是严肃威武的模样,可他嘴角却懒洋洋的上挑,衬得他整个人也跟着懒洋洋的。
”郡主醒了?”
从我睡醒以来,这间屋子里终于发出了声音,但两人的声音混在一起,被无形中放大数倍,我被惊得一激灵,头上几缕发丝静静落回肩头。
推门进来的是梨响,端着餐盘慢悠悠的往我跟前蹭,路过玉桌旁的白衫青年时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到了我面前,放下餐盘,又问了一句:”郡主醒了?”
我点点头,冲着青年努努嘴,梨响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我耳边冷冰冰的介绍来者。
”郡主,他就是大将军,大将军连宋。”
听完这句话,我一个惊讶没把持住,在对面白衣青年调笑的目光中对着面无表情的梨响大吼:”你说什么!他、是、个、人!”
可即便是在我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刻,梨响依旧淡定的把我箍在她胳膊上的手揭掉,然后帮我把剩下几缕堆载头顶的发拂平,亲切的跟我解释:”郡主,昨晚您喝醉了,从
千华景赏回来的时候是,”说到这里,不满的冲着玉桌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是大将军送您回来的。”
我点点头,瞥了眼大将军,想看看他对梨响的白眼有什么反映,可是他居然一脸无所谓的看着我和梨响,饶有兴趣的听着我们的对话。
我揪了揪梨响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这么看不惯他的样子?难道大将军趁着我喝醉了把你调戏了?诶,你也不要这么介怀啊,毕竟你的真身不知道被调戏过多少回,那个……”
果然,话说到这里,梨响的白眼转到我身上,我觉得她刚才的白眼都要翻到脑子里去了,把我吓得又一激灵。我想,在平安城,大约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有亲和力的郡主了,能被随侍这么随便欺负。
”郡主,难道您一点都不记得?”
”我需要记得什么?”
梨响的眼神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语重心长的跟我说:”昨夜您回来的时候,一直糊里糊涂说醉话,还硬搂着大将军不放,我和朱槿费了多大的劲儿把您揭下来您知道么?您还一直嚷嚷着吃牛肉馅儿锅盔……要是被他人知道了您昨晚和大将军这么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