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边,他的日子过得有些糊涂。
譬如有一次,平日里同他很要好的太晨宫那位尊神应了西方梵境三曼多跋陀罗之约,爽利的放了自己的鸽子,他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太晨宫外的芬陀利池处,站在池边跟他通报消息的是太晨宫那位衷心耿介的重霖仙官,仙官一脸愧色,语气深沉的抱歉着,他听了面上自然是笑着受了,私下里却揣测,东华要是晓得你摆出这么个神情,不知道会把你拍到哪个山沟里去。其实,同东华相识多年,他对东华的此类行径已经很习惯,手中倒提着自己顺手的折扇,挥手遣了重霖之后,慢腾腾的往回走。
芬陀利是佛教梵语,说的是白莲,是以此池中除却白莲便再无他种花卉。这白莲因所生之处靠近太晨宫,所以一向都开得很盛,层层叠叠拼成一片花海,只不过白莲同其他莲不同,不会开得过大,因此雪白的花盏下铺着浓厚的碧绿莲叶,一白一碧,相互衬得非常讨人喜欢。
本打算直接回宫的他眼里忽盛了如斯美景,自然是走不动了,心想凡事果然是一失一得,从前来太晨宫只顾着和东华磕牙手谈,却忘了天上除了瑶池,这里还有一个池子,不似瑶池哪般云雾缭绕仙气腾腾,清清淡淡的倒也是另一番风味。
想到这儿,眼风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太晨宫,暗暗道,活得久就是不错,大概找遍九重天也找不出另外一所如此僻静悠远,景色宜人的地方了,太晨宫建得地方果然不错。
一边腹诽着放了自己鸽子的老朋友,一边朝着池边的一座小亭子走去,只收回眼光的一瞬,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小亭中已经坐了一个人,纱白裙上配着淡黄色的小衫,纤细的胳膊抱着比自己粗两倍的亭柱子,可纵是如此,亦是稳不住自己晃晃悠悠的身形,连宋远远瞧着,挑起嘴角摆出一枚坏笑,她这是下一刻就要跌入水池的形容,身在岸边的他是看热闹,还是看热闹呢?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摆正,晃晃悠悠的小仙子便晃晃悠悠的朝着水池跌去,而热闹,他自然是没看成。
眼见她倒去,他连给自己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留,前一刻还远远观望的身影,下一刻只剩下石阶上躺着的孤零零的折扇,而人,已经施法瞬移到亭中,怀里稳稳的躺着尚且还在犯迷糊的她。
贴近长依他才晓得她为何这么反常,软绵绵的身躯沉沉的贴在他的胸膛,浑身氤氲着浓浓的酒气,青天大白日的,她是在哪儿喝成这个样子。
迷糊得快六亲不认的她费力的抬起眼皮,挣扎着眨了眨,居然认出了抱着自己的人是三殿下,蒙着一层酒气的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脸,糯声道:“三殿下,是你?”
他觉得很新奇,怀中人醉酒的模样他从来没见过,她也从不会用这种软绵绵的语气跟他说话,每每遇见,两人总是会夹枪带炮的斗上几句,一个伶牙俐齿,一个厚颜无耻,倒是能斗出几分乐趣,不斗上几句嘴,都觉得对不住一次见面。
他抬了抬眉毛,低沉道:“你居然还认得出我?”
她听了,狠狠的点了几下头,扔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每次我倒霉的时候,总是碰见你!”说完这话,她好像醉得更深了一分,顺着他的怀抱往下滑了一下,他觉得不妙,担心她摔在冰冰冷冷的石头地上,索性将她打横抱起,走了两步把她放在围着亭子的长椅上,再让她踏实得靠着自己。
行云流水的做完着一系列动作的他,才想起要反问,抬抬胳膊晃了晃她迷糊的小脑袋,道:“那你说说看,这次遇见你,是我倒霉还是你倒霉。”
她听了,眼中忽然升起一层雾气,说话的嗓音也哽咽起来,像个小孩子耍赖一般道:“当然是我倒霉,你遇见我,你倒霉什么?”
连松看着怀中醉醺醺的长依,轻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得了便宜的糊涂长依开始卖乖,哼唧道:“上次,上次天后娘娘来瑶池,从前你不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睡过头过,你以来,我就、就睡过头了,好、好在我运气好,几日前病着的几多莲都好了,不若⋯⋯大概会挨罚罢⋯⋯还有上、上次⋯⋯我去二殿下那里⋯⋯”
他一边听着,一边回想起当日情形,要不是他早一步知道自己母妃的行程,早一步挪到瑶池医治好了那些花,他那个事事有些计较的母妃,大概会真的罚一罚她。那时候,晓得自己虎口脱险的她,悄声低头抿嘴偷笑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可爱。
长依的旧账翻了几本,本本都同他有关,他笑而不语的都受着了,被这么一提点,才意识到他和她,原来已经有过这么多的交集。
于是,他便顺着她的话问:“这次遇见我,又倒霉在了哪里?”
她闻言一愣,满腹心事的俏脸沉了沉,说话的语气轻了许多,清醒了许多,像是一阵感觉不到的凉风散在空中。
说话的时侯,她自己都未察觉到吐出的字句中透出的可怜,也不知为什么,当着他的面,她好像并不需要顾及得太多。她想着,平日里丢的脸都丢在三殿下这里的,也许,不差这么一次。
“二殿下去青丘了。我觉得很难过。”
“我对他说‘仙途漫漫,诸般际遇皆是未知⋯⋯大约二殿下此刻不愿去,不知何时又会成了不、不愿回呢’?”
“其实这些安慰的话,我本最不愿说⋯⋯看着二殿下愁闷,我才⋯⋯才说”
“别⋯⋯走,可是我不能⋯⋯不能啊⋯⋯”
“桑籍君,我真的怕你不愿回⋯⋯真的怕⋯⋯”
他听着这些话,目光中都是她忍不住的痛苦表情,他看着看着,觉得胸口有些疼,不知道是不是被长依的脑袋隔的,缓缓抬头时,才注意到,方才还清澈明朗的芬陀利池不知何时笼上一层厚厚的白雾,雾气缭绕在他们身边,把他们围在亭中,能看见的,只有不远处的几朵白莲,顺微起波澜的池水,幽幽摇曳。
天族既定的继承人桑籍君同青丘的白浅上神的婚约是许多年前便定下来的,这代的天君十分看重自己的这个天定的继承人,自然是要许一个他最满意的儿媳,纵观四海八荒,也只有东荒仙境的青丘之国的幺女白浅,是最合适的人选,且顺带还能将龙族和九尾白狐族的情谊更加深一层。
这是九重天上盛传多年的喜事,而此刻,缩在他怀中的小花仙,却为这桩喜事,又醉又泪。
也不知是不是终于把堵在心里的话说完了,长依断断续续的说了几个没头没尾的话之后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徒留他一人对着雾中的白莲,想着她这样无可奈何的道别,不是无情,而是情深。
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有些蠢,在这件事上他似乎早就该看得通透,却直到今日长依醉倒在自己怀中,才肯承认她对桑籍君的情意,从前瞧着她看他的眼神,他像是会自欺欺人一样,忽略了那双单纯澄澈的眼中盛着的满满爱慕。
之后,他把长依抱回了她的泾遥阁。
也不知是不是情伤伐体,回泾遥阁的路上她便有些发烧,瘫软的身子透出层层热气,他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下,堂堂天族三殿下,整整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都在给她换冷帕,喂醒酒汤药,因汤药味苦涩,尚且还晕着的她还会孩子气的摇头不听话,他便只得哭笑不得得放下自己平日里一派得风流形象,低声下气得温声相劝。折腾了几个时辰,他也累得厉害,揉着一跳一跳的额角坐在她床边,他觉得莫名的满足。
次日长依醒来,抱着因宿醉还有些疼的脑袋,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趴在她床榻边睡得毫无章法的白衣青年,阳光照下来,他被自己身体的影子遮了半边脸,她看啊看,发觉这个三殿下这么睡着的时候摆出的模样还真是无害而单纯。长依目不转睛得盯了好久,直到窗外有只鹤长鸣飞过,悠棉得叫声才将她唤得回了神,她慌乱得扒拉两下自己得乱发,却扒拉得更佳乱糟糟,用眼风偷偷再瞄一眼他,确认了他没有被吵醒,才抚着胸口安心的顺了一口气。
这么小折腾了一番,她垂下的手触到身边一个竹制的物什上,低头一瞧,原是连宋的折扇,她蹑手蹑脚的把扇子抽出来看,才发现扇子已经被撕烂,扇面上一幅雾中山居图被糟蹋得彻底,上面还沾了不少药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