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天族发生了许多一言难尽的事,他的侄子夜华天纵奇才,在两万岁上,拼了半条命飞升成上神,他同这个侄子一向谈得来,便端着他一向顺手的折扇去看热闹。
躺在榻上的夜华君抬眼瞥了一眼立在自己床边不怀好意的三叔,闷闷到:”三叔好兴致,是来瞧我死了没有的?”
被说中心事的他干笑两声,打开扇子摇了摇,笑道:”怎么会,我就是来瞅瞅这大家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是如何的传奇而已,”然后装摸做样的咳了几声,继续撒盐,”夜华……你这伤,得躺上个几年了。”
夜华君晓得这个三叔一向不正经,所以故意用话噎他道:”听闻三叔三万三千岁飞升山神,还躺了七八个月,我这几年躺下来,也不算丢人。”
他果真被噎到,随口回了几句便出了门,一路上都在腹诽夜华这个小子,回想起当年自己为了诳天君日日窝在府中,差点将自己关出毛病来的事。
为了祝贺他飞升上神,天君赐了他一座府邸。他盯着府邸大门上高悬的匾额上书着的”潋波宫”三个字,好看的眉皱了皱,觉得自己对这个半酸半腐是名字不甚喜欢,遂伸手招了一支紫毫,描了几笔,再一挥袖子,匾额上换了字,字体柔韧圆滑中透着刚硬强劲,写的是”元极宫”,元极二字,取”元始极至”之意。
他一向活得肆意风流,于名于利都很看不上眼,借着一副四海八荒难得一见的好皮囊,再端出嘴角那枚似真似假的笑,放倒的各族女子光是名字也能攒好几个册子。
他在元极宫有个贴心的小仙娥换作苏墨的,跟着他的日子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端着小火盆烧掉写给他的各式各样的情信。
百花丛中过了几万年的连宋君,却是难得的片叶不沾身,偶尔粘上点点花瓣,他抖一抖衣角,摇着扇子阔步走开,摘得比谁都干净。
是以四海八荒对他这个三殿下的评论来来回回无外乎都是那几个词”风流””多情””纨绔”诸如此类,加之他的二哥便是天君钦定的储君,天族诸官对他不怎么重视。他却对这些个”不重视”很重视,觉得若想活得自在逍遥离不开他们的”不重视”,但即便如此,依旧有一批数量不小的追随者,让他觉得有些微微头痛。
当年他的父君在”情”这个方面就很是出名,天君没想到自己这个”风流多情”的名号让三儿子继续发扬光大,从天族一路传便四海八荒,他每日收到的最多的便是各路女仙乃至鬼族魔族来向三殿下求亲书函,渐渐的天君觉得很头疼。可每每将他叫到跟前想好好说说这个问题,天君又会被儿子善解人意的一两句温言软语收买,看着儿子一派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容,天君有些理解那些书函了。
他活了几万岁,见过的女子数都数不过来,其中不乏绝色佳人,可却没有一个能让他这颗玲珑心多跳一拍。他总觉得,自在难得,不被俗世牵累才是正道,而诸多女子的爱慕,当然算作俗世之事。
不过同他的情事相比,朋友之事却是正经许多,从西海二皇子苏陌叶这样的小辈到东华帝君这样的归隐避世的上仙,同他都是过硬的交情。特别是西海二皇子苏陌叶,同他一样,亦顶着风流纨绔的名号,虽说他品阶高出苏陌叶许多,但不影响二人惺惺相惜之感,特别是苏陌叶还有一手制好茶的本领。
他还记得那是自己被封为四海水君前一日,他那时候还只是掌管着西海水域的水君,临行前苏陌叶以茶代酒,算作告别。
瓷白的茶盏里盛着淡绿的茶汤,上面还浮着三片嫩绿的茶叶,他也不用茶盖去拨弄,只用嘴吹了吹,抿了一口,等着苏陌叶挑起话头。
苏陌叶果真就开口了,捉着的依旧是个老话题,他一边用茶汤洗茶具,一边揶揄道:”三殿下为西海之事,离了九重天将近万年,此去,大约有人欢喜有人忧了。”
他懒得打断苏陌叶,又抿了口茶,算是同意。
苏陌叶继续道:”西海一干女仙仙娥的心已碎了一海,可天上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为殿下心碎呢。”
他放了茶盏,手中折扇在茶盏上敲了敲,发出悦耳的声音,他半真半假的回答:”也不知,天上能否有谁等着让本君心碎。”
说完这话,他同苏陌叶相视一笑,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实在是不高。
第二日,他在凌霄殿领旨受命后,约了多年未见的二哥桑籍君在瑶池边下棋,算是个叙旧。
可他到的早了。
被前几日的阴雨折磨够的瑶池芙蕖趁着日丽风和拼了命的竞相开放,他一边看一边选了个下棋的佳处。
以水为介,他用瑶池水搭了个棋台,虽然看上去是个简单的活,可但凡有一些常识的仙都知道,能这么随意摆弄瑶池池水,修为法术定是不凡。
棋台搭好,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侧身欣赏的时候不经意对上一双明眸,眼神里是惊呆讶异,还有一分失望。
他觉得有趣,从他出生开始,从未有那个女子见到他的眼神中会带着失望。
眼睛的主人一身淡黄长裙,群角被双手提着,露出一段白皙的脚踝,赤着脚站在几步开外,脚上还沾着水珠,身后留下一串湿答答的脚印。
他看着她小巧标致的脸,自觉的先开口道:”仙子你是……”
可方才还呆立的小丫头眼神忽然定格在他腰间,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松了裙角光脚蹭到自己跟前,一把抓住自己挂在腰间的玉牌,笑嘻嘻的问道:”看你这一身衣裳,品阶挺高的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一处的仙?”
他看着她眉眼弯弯是笑脸,一时半刻竟想不到何时的词来回答,憋了半天,才回了一个:”哈?”
这就是他们的初见,他从他二哥口中晓得他叫做长依。
那日分手后,他回到元极宫,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许久,也记住了同桑籍下棋时候她那张气鼓囊囊的小脸。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他再回忆起过往,突然想到了自己半开玩笑的那句话。
”也不知,天上能否有谁等着让本君心碎。”
遇见的时候他没料到,就是眼前瞪着眼睛光着脚的漂亮小花仙,就是她,他将自己的一颗心甘愿奉上,纵是碎,亦无悔。
连宋(中篇)
那几年,他总是会遇见她。
这样的遇见,初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论是从前在西海,还是此刻的九重天,总是别人粘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一些,他从来没有刻意的去留意过谁。
过去,他已经习惯于身边的花红柳绿,可是那几年,在那些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女子中,似乎有谁俏丽驻足,只不过,他抛却那些几乎记不真切的艳丽容颜,遥遥看去,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而已。
她总是望着他,而他不是他。
瑶池初遇时,他只是觉得她有趣,可近来越发的,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仙途迢迢漫长,他将自己的路途走的颇有了些红尘味,情场上举手投足间的那些小动作已被他修炼得很精湛,有多少女子,只因他一个回首的背影抑或是潇洒摇扇的动作便对他情根深种。可是,在同她的那么多次遇见中,这些使惯了的小伎俩仿佛没有平日那么好用了一般,她好像总是在寻觅着什么,总是不会真正的去瞧一瞧他,不知他和她之间,究竟事差在哪里。
在“情”字一事上一向都很通透的他,用了好些个晚上总结自己的失策,就着朗朗月色,他思忖着,从他踏进红尘的第一步至今,遇到的美人里,她既不是最美的一个,也不是性子最好的一个,甚至脑子也不是很灵光的样子,不然也不会小祸不断,时时要他暗中费心个几次。
而这些费心她自然事不知道的,而他也不一定要每次都出手的,可是却总被他撞上她闯了祸手足无措的小心模样,看着她有些惊慌的小眼神躲躲闪闪的时侯,像是有什么不软不硬的击中他那个万年都不会多跳一下的心肝,他忍不住出手,他舍不得不出手。
这位天族的三殿下,自以为勘破情关多年,将情爱之事玩弄于股掌,方不知,遇到这种不晓得哪里好,却挪不开目光的人之时,方算将将走进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