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籍一直无神的目光终于凝在这个看着自己微笑的女子身上,这个笑容这样熟悉和温暖,却又这样遥远,他才忆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看见的她都是沉闷郁结的模样。
可印象中她在自己身边,纵是十分欢愉快乐的,他忘了问她,是什么让她愁苦,是什么让她不开心。
但桑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不经意间失去了很多,可这些他看不透也捉不住,只能此刻,再轻声唤一声:“长依……”
她点点头,站起身扶着他躺回被子中,柔声说,“你睡吧,睡了我再走。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做一个颓废的样子就好。等南荒战事起,天君移了注意,我们就行动。”
他呆呆点头,听她这样说,似是心安了许多,虽说仍觉得许多不定因素,但……他想着锁妖塔中受难的挚爱女子,将那些隐隐的不安强忽略下去。
桑籍终是太累了,回到塌上便力竭睡去,她在一旁看着他的睡颜,这样的眉目,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有些情债,大概已经不知不觉间欠下许多了,她想到凡界的人们常说,来生如何如何,那她呢,她可有来生?
她帮他把被子盖得再舒服一些,轻声道:“桑籍,我从前想,有没有一刻,是让我们有可能的,可是我看着你在天君面前的歇斯底里模样,大概这样的一刻,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既然这样,这九重天界,万千岁月,于我,好像枯燥了些。我为了你成仙,如今再为了你……也是有始有终。”
她走出桑籍的寝殿,已经是下午了,仍有压得很低的云,沉闷而压抑,她刚走出宫门,就见到连宋一身银白盔甲,靠着宫墙,仰头看着厚厚的云,双手把将军的头盔抱在胸前。
听见响动,他立刻转头,看见是她,轻松的笑了,“等到你了。”
她理了理额发,看着他身披战甲的威武英姿,大眼睛眨了眨,轻叹道:“这一身,真好看。”看到他询问的眼神,续道,“二殿下睡着了,三殿下别担心。”
他看着她,一边心疼一边暗自叹,也不知平日里糊里糊涂的模样是不是摆出来骗人的,心中通透,明明什么都懂,那他的一片情意,她不可能不懂,只是,她不想要。
想到这里,他略觉心酸,忽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是早年的情债欠得多了,报应到了情上头。
之后,他并没有跟着她回泾遥阁,而是把她带到了一处高楼,九重天上难有这么高的城楼,她在天上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所在,登上楼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九重上的滚滚云海,云卷云舒十分壮阔,他站在她身边,指着一个云雾极盛的方向,解释道:“那里,是九重天的雾雨云海,今日云太厚了瞧不见,等我回来了,禀明父君,在雾雨云海边,给你造一个新的楼你说好不好?我总觉得泾遥阁实在有些小。”说完他得意笑笑,像个小孩子邀功一样看着她,她听了其实很动容,但这样孩子气的诺言怎么能当真,她也只是笑笑,说,“好啊。”
他好像很满意她的回答,把头盔放在一旁,忽然转身张开双臂,迎风道,“长依,让我抱抱你罢。”
她一愣,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他动动手臂急到,“我要上战场了。”
她无奈的摇摇头,走进一步,环住他冰冷的铠甲,跟自己说,我也要上战场了,即是如此,少留给他一点遗憾罢。
他细致地不让身上的铠甲弄痛她,把她小心翼翼的拢在怀中,一字一顿的认真道出最重要的话,“长依,等我回来,这一切我来解决,一定等我回来。”
她违心的点点头,怕他不相信,又加了一句,“嗯,等你回来。”远处的云海带了一些红光,原来,是要落日了。
这个时候,她已经将破釜沉舟的决心预备好,每过一个时辰,不过是把自己往魂飞魄散的路上推了一步罢了。
那日他送她回到泾遥阁,坚持要等她睡了才离去,她被折腾得无奈,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她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抬眼瞧见了窗台上的一盆芍药,那是那日她爽约没有看成的那一盆。
连日的劳累和心焦在床榻上被放大数倍,她眼皮沉沉,睡过去却被噩梦缭绕,梦中净是不知哪里来的嘶吼,她又冷又怕,魇在噩梦中醒不过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谁的手轻轻盖在自己的额上,然后,她听见了一声低低吟唱,将噩梦赶跑,她虽睡着,却晓得唱的是一首摇篮曲,还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在凡界听到过的,这个曲子,熟悉又温暖,她忘记怀疑,为什么他会哼唱这一首歌。
月高高,云渺渺,疏星几许,四海遥,鱼寻鱼,雀寻雀,春水成秋水,夏泥化冬泥,东风经西风,南篱对北篱,种子终结果,姻缘无近期,月高高,歌声悄,君已眠,莫声吵。
连宋出征那日,她没有去送他,只是站在御风台上,看着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天兵天将腾云离去,他一身银白亮甲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十分显眼,她忽然觉得,作为一个神仙,起码该像这些天兵天将死在保护亲族的战场上,一个神仙死在锁妖塔里,太有失仙格了。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叹:“你猜我死了会变成什么,会不会变成一朵莲花,给我唱支歌罢,我想听月高高,变成一朵花,大约也听不到了罢……”
可是应她的只有御风台上呼啸的冷风。
三日后,锁妖塔处忽起凛冽妖风,遮天蔽日的浓云滚滚聚在二十七天上空,灰暗的云色中参杂着几分血红,她抬眼看了眼天色,知道自己需得速战速决,引来旁人,怕是要更难办,她破了塔之后,撑得一时半刻带桑籍带着少辛离开,便是功德圆满了。
锁妖塔似能感觉到来者的不善,越是靠近,聚在塔顶得云便越厚,拖着自己的云也摇摇晃晃聚不定将要散去,她低头看了一眼塔底,锁妖塔坐落在一片平静水域之中,传言此水同西方梵境的烦恼河相连,此处的水,称为烦恼海。她身下的云终于被锁妖塔周的气息打散,她身法混乱的落在水面,脚甫一沾水,便觉得浑身冰冷,她察觉出这水对身体有害无益,朝塔快走了几步,高耸入云的宝塔虽被塔外的四根巨大的伏魔柱缚着,那人身粗的链条被塔身的摇晃带得发出巨大的声响,云霄之外,也能听得到这可怕的响动。
她站在塔下仰望,塔身其实是浮在烦恼海上的,只要打断外面的四根伏魔柱,塔身倾倒的力量自然会折断塔内的柱子,她皱着眉头将这一切盘算好,祭出双陨,在陨上凝住自己一身修为,冲着离自己最近的两个伏魔柱劈去,陨方飞出,没了修为护体的她立时赶到钻心跗骨的疼痛,这痛来的毫无预兆,却猛烈无情,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连牙关都在打战,疼得视线模糊不清,但是在这样的模糊中,她看到了轰然倒塌的巨大漆黑的柱子,而另一边,被击打的柱子剧烈的摇晃,牵着锁妖塔向着一边栽倒,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另一根伏魔柱拦腰断成两节。锁妖塔失了一边的牵制,仿佛塔中的妖物也能感受到塔外的不太平,有什么东西自塔中也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双陨循着她的气息回到她手中,她登时感觉到疼痛的减轻,然后传来天震地骇的巨吼,是那损毁的伏魔柱难平的怒气。
她现在已经感觉十分不好,看什么都带着一层血红,低头看双陨的时候,两只陨已经都严重破损,无力再各自对抗一根伏魔柱,她在塔下呆得十分痛苦,每一刻都被煎熬拉长数倍,无法知道确切的时辰,她将双陨和在一起,朝着同一根柱子打去。
疼痛又一次袭来,但她已经并没有第一次那么难忍,咬牙僵在原地,望着一对陨将第三根柱子打垮,这一回,双陨没有再回来,碎在了看不见的地方。失了三个伏魔柱的锁妖塔紧靠一根柱子勉强支撑,摇摇欲坠,塔厅的乌云已经将二十七天密布,云下得狂风也发出响彻云霄的嘶吼,她望着空空的双手,除了自己的身体,在没有什么能够把伏魔柱打断。
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知道是桑籍来了,还剩下最后一步,她便再也不用为他奔波劳累了,其实直至双陨消失之前,她都没觉得,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可是如今的局面,好像没什么借口能欺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