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那弥多罗尼子独自回到梵境,红莲本无心,却染红尘远空门,万物皆有各自际遇,天道有序,因果相承,他笑笑,念了声佛。
她听说少辛被关进锁妖塔的时候,正在往元极宫去的路上,那日一早,连宋就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自己进来得了盆十分稀奇的芍药花,让她来瞧一瞧,她爱花这点,是长处也是软肋,被连宋捏住之后,此类相“邀”胁数不胜数。
窃窃议论这件事的是两个小仙娥,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从前跟着少辛的,另一个瞧着十分眼生,两人低低絮语,她躲在假山后,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桑籍不在天宫已经数日,因近日南荒魔族有些异动,神魔二族的渊源历来复杂,其中又牵扯着自洪荒战场起的许多纠葛,此番异动天族更是慎之重之。天族的司乐战神父神嫡长子墨渊上神在皓德君六万三千八十二年秋的贵族之乱战场上重伤,如今仙踪何处,史书上的记载是同十七弟子司音神君双双归隐,但四海八荒的众神都心知肚明,这个归隐和“身死魂散”没什么区别。此刻的桑籍身为储君,此刻定要为族分忧,三日前离开九重天到天族兵将受戒处查看。
便是这个要紧时候,少辛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打碎了陈在桑籍宫中的一盏灯,虽说打碎的只是一盏瞧着普通的琉璃灯,来头却是不小,是当年桑籍飞升上仙那年的生辰,墨渊上神送给天族储君的一个贺礼,若是墨渊上神仙迹可循还好,但事实却是在鬼族之乱的时候为了神族大义殒命的尊神,加上墨渊上神又是父神的嫡长子,父神母神身归混沌之后,他们的所有东西都被天族慎重保存着,他们亲儿子的东西自然一样,那少辛打碎的琉璃灯就不只是一盏琉璃灯这么简单了,她的错乃是犯上的大罪,这么大的罪责扣下来,朗朗午后,少辛被天君亲口派的天兵压着,一句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扔进了锁妖塔。
二十七天锁妖塔,塔内四根,塔外四根,有缚魔石铸成八根伏魔主子立着,将锁妖塔里外撑起,坚固无比。而开关塔门的令,需是天君金口,若无天君之令,锁妖塔的门是断然不会显现,光溜溜的塔身,无门无窗,无从而逃。塔中妖物要想逃出,除非撞断这撑塔的八根伏魔柱,毁塔而逃,否则绝无生路。但塔中具是蚕食妖物的法术和结界,寻常妖物在塔中根本活不了几年,当然,这塔关押的也不是寻常妖物,近年来关进去的,有个残忍无度的可怕妖物叫做妖九婴的。被锁妖塔消化的妖物,最终被缚魔石吸食,所以撑塔的柱子,随着关押的妖物的消亡,会越来越坚实,越来牢固。
少辛只是一条小巴蛇,关进去不出十天八个月,大概就会被熬得只剩下半条命,再久一点,就是个给缚魔石添砖加瓦的作用。
她听说这个消息,狠心朝着元极宫多走了几步,终究还是不忍,扭头朝桑籍宫中走去。
桑籍的宫中已经乱成一团,侍从仙娥慌乱的站了一院子,她找了个尚且还有些理智的侍卫问话,原来少辛刚被推进锁妖塔,桑籍就知道了,从兵营直接找到了天君处,现今在天君的寝殿前跪着呢,谁都劝不动。
她听后咬咬牙,她了解桑籍,晓得他的倔强性子一起来,什么都劝不动,他如今在殿前跪着,不等来天君的赦令,定是不肯起身。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不去看他,转身捏了个诀,奔天君寝殿而去。
可只到了寝殿附近,就被厚厚的仙障拦了下来,隔着仙障,她看见桑籍跪在十几步外,垂头不语,烈日当头,将他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垂头哀求的模样,她看着心头拧痛,可仙障挡着,摆明是天君不准任何人求情,也不准任何人理会这个让他恨铁不成钢的继承人。
她在仙障外来来回回干着急,绞在一起的双手指节发白,下唇也让她不自觉咬出血印,这就是连宋赶来的时候瞧见的模样。连宋揉揉额角,把她拉到身边,伸手把她的双手分开,不悦道:“你是打算自己断了自己的手指么。”
她焦急的看了他一眼,急切道:“桑籍死脑筋,少辛的事情摆明就是天君摆了一道,桑籍就算跪到死,也不会等来天君开口的。”
连宋一讶,听说少辛被关押这件事后,他本事赶来劝她的,没想到她早就把事情看得通透。不过她是真的着急了,口中下意识的直接唤自己二哥的名讳,他从没听她叫自己的名字,至多一句“三殿下”,但他即刻压下这份不舒服,这个要紧事可他还在这里喝干醋实在要不得,正打算劝她回去等着,让他想办法,天君近身的侍卫找到连宋,说是天君有要事相商。
他不得不离去,心中担心她是不是会在仙障外一直等着,走出去一段路再回头,仙障前却瞧不见她的身影了,她忽然这么理智这么听话,他更不安了。
第二日午后,天族三殿下连宋君替下储君二殿下桑籍君,领命封将,三日后往南荒战场。
次日夜里,天君终于撤了仙障,桑籍一双膝盖已经跪得青紫,两日两夜的未眠未休和食水未进已经让他虚弱不堪,可等来的只是天君言辞激烈地一封罪诏,罪诏上列出少辛的一条条罪状,从她身份地位勾引天族二皇子到在九天清静之地兴风作浪,再至以下犯上私毁天族重物,条条罪批下来,少辛的结局,便是要在锁妖塔耗尽修为后再贬下凡尘永世不得得道。
桑籍看着绢帛上一字字书出的罪,一双眼睛痛苦无光,万念俱灰。
那夜无星也无月,厚厚的云盖在天幕上,她隐在黑暗中,望着天君寝殿前灯笼一丁点光笼出的地方,踉跄起身的桑籍捏着那卷罪诏,对高高在上的天君拼命,字字血泪嘶哑的喊出绝望。
“父君,你要杀了少辛,就是杀了儿臣啊!”
“父君不在意少辛的命,难道也不在意儿臣的命吗!父君不改旨意,儿臣就是死,也要和少辛死在一处,父君!”
“儿臣……死……死也只要少辛一人……”
可天君只是冷冷言语一句,“你要死我拦不住你,可那一条小小巴蛇的生死我倒还能我在手中,你自去毁你的元神,带你死了后,我自有办法对付这条小巴蛇。”
说完就转身回了殿中,桑籍手中的罪诏“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人也终于崩溃,吐出一口黑血,晃晃栽倒在地。黑暗中的她伸手擦干眼中的水泽,耳中净是他方才撕心裂肺的绝望。
这样的绝望下,她想出一个能有希望的法子,只是这个法子……也是个绝人之路的法子。
她把桑籍带回他的宫中,悉心照料了一夜,桑籍才有了几分生气,颓在床上一言不发,她一口一口的喂他汤药,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的咽下去,双目无神,看不出眼睛聚焦的方向。
她看着茶色的药汁,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独处过了,可是这样的独处,一时一刻都像是钝刀子砍在他们心上,终于,在桑籍醒来之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桑籍君。”
桑籍合上了眼,缩进被子里,转身过身背对着她,仍是颓着,一言不应。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桑籍君,我晓得你此刻所想,闯锁妖塔救人非易事,锁妖塔为何物,桑籍君该是比谁都清楚,你去闯塔,拼了一身修为断了八根伏魔柱,可还有余力救少辛出来,再如何逃出二十七天?你若是想着能同少辛死在一处,但若是毁塔之前你就出了事情,到时候,桑籍君的死给天君带来的怒气和怨气都会撒在少辛身上,到时少辛生不如死,该如何……”
房中的烛火爆出一个灯花,桑籍略有动容,许久才哑着嗓子回了一声,“长依……”
她坐在他床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带有哭腔,强作镇定道,“可我不同,桑籍君晓得,我本是西方梵境的无心红莲,是佛陀身边的至洁之物,我和普通的神仙不同的,加上,天后娘娘赏给我的双陨,亦是天地至宝,大约是能将锁妖塔弄出一个缺口,救出少辛,到时候……”
床上的身影忽然起身,昏暗的房间中颓丧的桑籍没让她说下去,低哑道:“不……”
她却因他这一个“不”字终有笑颜,摇摇头接着说下去,“到时候,我才是那个真的犯了重罪的人,天君跟前,桑籍君,可要帮我说说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