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嘴低头揉着自己摔疼得膝盖,齿关被我咬得有些酸胀,在苁姗这件事上,若是换了空欢来此,不论他说什么我大概也只是低头受了,可是湮澜带着示威意味的行动过来找我的麻烦,我心中并不十分不痛快。
有些屈辱受的,有些就受不得了。
凡界一位圣人说过,“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对这句话的解读是“这都可以忍,还有什么忍不了”,但当年和连宋听了我的释义后,曾笑着问过,那这是“‘这都可以忍,还有什么忍不了呢’还是‘这都可以忍,还有什么忍不下去’细细想来,这可是一正一反两个解读啊。”当时我被连宋问住,觉得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说法,陪他去方壶仙山听他和尹融仙君聊了几日的闲话。
但此刻,这句话却是挺应景的。
所以,当湮澜再下令叫两个魔将过来钳我的时候,我集中精力,仙气凛然的一震,当然那两个魔将甚至湮澜都没想过我能有所反抗,所以被震得挺严重,其中一个背对着大门直接被送出了门摔在了院子中不知道哪个地方,另一个是刚来过来把我揪下床的,勉力撑到了墙边,把靠着木柜的墙撞出个人形。
而湮澜,也被波及得退了好几步,要不是她身后有人撑着,我觉得人群后的墙上大概也能出一个美人形。
我理了理头发,虽然膝盖还是有些疼,可也是好面子的用一个优雅一点的姿势站起身,淡然道:“空欢想要一戟捅死我已经等了这许多年,你这样抢了他的功,因为我再惹得你们姐弟有了嫌隙,多不合算。”
湮澜站起身后,冷眼顺了好几口气才又开口说话,咬牙道:“无端提起空欢做什么?以为嫁了他他还真就是你的夫婿了?”说着看了看两位震出去的魔将,慢步走到我身边,威胁道:“你是要在这里同我族最威猛强大的将士们打一架么?若是如此,那我也不拦着你,只不过再闹一个血肉横飞尸骨无存,对一个天君亲封的花神,不是忒不得体了些?来人,把她锁上,带到九祭台。”
那些魔将吃过一次亏,断然不会笨到吃第二次,人家有备而来的时候我再硬拼就显得我不大灵光了,手脚上被扣上冰冷沉重的枷锁的时候,我是有些难过的,我总以为,死前其实该和空欢好好道一次歉,再道一个别。
我不出声的叹一口气,怎么每每临死都这么有失仙格,难得硬气的时候却没人看见。
手脚上的镣锁是锁仙藤,这个东西,从前我不知道,后来到了九重天才晓得,是连宋的大作,他一个神仙做什么锁神仙的东西么,还记得凡界的时候,他就被空欢用这个东西锁过一回,现在我又被锁了,其实也是个共患难过的缘分了。
真心把一个人放在心尖上的时候,这世上的一切都变得有趣了,一片云,一只鸟,一条柳枝,一阵清风,都能牵起心头的思念,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物什都能联想到那个人。
想起连宋,我忽然就觉得方才那一顿屈辱没什么了。
魔族众将大概觉得我已经被锁仙藤锁住,再没什么威胁,是以到九祭台的一路,我除了没来得及穿鞋,但白裙能盖过脚面,还算是体面。
萧萧冷风,上是冷垂着的月和缀满天幕的星子,祭台建得高,高出的台面显得比下处要明亮些,台阶一层层罗上去,看着通向的是高处的祭台,实际上却是通向魂飞魄散的虚无。远远望去,祭台上立着十根圆柱,柱上都拴着不知道用什么制成的链子,在四起的狂风中叮咚作响。
三魂七魄……这祭台,可是个受刑的好地方啊。
一直走在前头的湮澜,到了祭台脚下,放慢步子,等到和我并排,望着祭台柔美笑道:“还记得三殿下为你劈逆鳞那次么?想想,那雷若是劈在你的元神上,啧啧,一魂一魄的拆出来,想想都觉得挺疼的。”
听她这么说,我其实是挺怕的。膝盖也跟着疼痛起来,但是我知道其实这和刚才的跌倒没什么关系,是这个时刻,身体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五万年前伏魔柱下的疼痛,这和勇气无关。
因为,从来只说勇者是不怕疼的,但是没说过勇者不会疼。
且我并不是个勇者,不但不是勇者,还是个怕疼的普通的神仙。
我只是想到了,这些疼痛,和在烦恼河中的逆流而上比,并不算什么。
所以我也对湮澜报一个微笑,谦和道:“这祭台,上不上虽然由不得我,但是湮澜,让这件事能不能快速了解其实我还是能做几分主的。我打架不是什么高手,但是拼了一身修为努努力,还是能支撑片刻的,到时候动静弄得大,吵醒了你心慈手软的弟弟,来救我这个名义上的夫人就……不太好办了。你这么火急火燎的不睡觉半夜来擒我,可不就是想绕过空欢?”
然后我停住脚步,清晰的说道:“让我看到你自毁记忆,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卸了一身仙力,你是想一刀一刀劈,还是想一剑一剑的刺,全凭你的喜好。”
湮澜怔怔看了我好一会儿,目光带着探究的神色,片刻沉默后才道:“好。”
湮澜虽然恨我,但是她从来不屑于跟我说假话,大概在她眼中,我连被她骗一骗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这些,湮澜走在前头,带着众人一步一步的朝祭台顶走去。
此时月亮刚好升到祭台上空,走在前头的湮澜黑裙拖地,仿佛一个黑色的影子朝着月亮缓慢走着,她做的这一切,从面上瞧着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可我总觉得其中仍藏着些什么……她若是真的想要替空欢杀了我,凡界的时候不动手,我几次来魔族的时候不动手,却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动手……且她对连宋的情意如何,从每次和连宋碰面时候瞧他的目光就看得出了,包括凡界十四公主对连将军的爱慕,并不是装样子的,不过这世上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傻子能有几个?
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好笑,将死却还寻死之缘由,不论是什么缘由,都不能改变结局的话,思之有何意?
不如将脚步放的从容一些,不论其他,也对得起那个常出现在我梦中的玄衣服女将。
祭台上狂风四揭,要比台下烈许多,我只一件单群套在贴身的亵衣上,就算强撑着,也忍不住瑟瑟发抖。押解我的魔将将我手脚上的锁仙藤栓在祭台中央的四个地扣上,然后四下散去,只聚在柱子站在我前面的湮澜身后,湮澜冷漠的将我看着,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我的影子投在祭坛光滑的暗色地面上,能看出白裙稀薄的影子随风摆动。
我抬眼望了望满目星辰,可星辰之上是一层一层的云雾,我除了这些什么都看不到。
他今晚睡得好不好?会不会梦见我?
湮澜靠坐在不远处的一座高背长椅上,神色复杂,并没有之前的趾高气扬,反倒是心事重重。让我死在她手下可是她盼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事情,现在就算她支起火锅一边看一边吃我都不会觉得奇怪,摆出这个一个难以捉摸的形容,倒叫我觉得奇怪了。
大概其他将士也觉得奇怪,有人跪在她身边探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湮澜看着我,遥遥的点点头。
然后,她缓缓的站起身,身后的影子和拖地的裙摆重合,一步一步,走到我的身边。
曲终人散前,照例要有些话要说。
湮澜长睫缓缓上下合动几次,带点蓝色的双眸落在我脸上,声音淡漠:“若是你当初就那么死了,也许我会背弃我的亲弟弟,会追随着他,一生一世,可是成玉……”然后她垂眸看着右手上渐渐凝起的蓝光霹雳,说:“你看,这能劈逆鳞能散魂魄的本事,还是苁姗死前渡给我的,如今你死在她最拿手的本事下,也是一报还一报。不过这雷劈在你身上,不会立刻就死,魂魄抽离还需一些时辰,你可以看着我自毁记忆,也让你走得安心。”
然后她四顾周围的十根柱子,苦笑:“希望空欢他……不会怪我……怪……善做主张……”
这样的湮澜我不是没有见过,当初在天虞山的实话,看着和连宋苦斗的空欢,湮澜也是这副神情。
她手中的霹雳已经越凝越强,光芒也越发耀眼,蓝紫色的光将祭台照亮,看不清远处众魔族将士的身影,只能看见一步开外的湮澜发丝纷飞,面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