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上茤萝浆待干得时候,我发现其实我粘回去的真的是非常难看啊,这样的扇子谁也拿不出手。正忧愁的时候又想到这也没什么,他不会再用它,而我并不在意扇子是什么难看的模样。我轻手把扇子折回去,拧紧玉钉的时候费了些力气,对了好几次才对准,抬头才发觉天色已暗,有婢女沉默着点灯。
竟然是红灯笼。
我试着把扇子打开摇了摇,过了这么久,扇子上的芙蕖花香竟然依旧缭绕,没有被茤萝浆的味道掩盖住,一摇一摆,仍能散出,好像……他就在身边。
“你在这里坐了一下午,就是补这个破扇子?”
这冷冷的不屑的口气,是新郎官来了。我把扇子折好,小心收进袖子中,抬头时看见被灯笼照亮的院中逐渐显出人形,空欢站在空荡荡的竹架旁,蓝眸神色冰凉将我望着。
我回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空欢慢步踱到我跟前,冷笑道:“这是我的院子,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我还是有惊讶的。我以为空欢或者湮澜是为了表达一下对我的蔑视,才把我安置在一座凄冷的小院中,却不知道堂堂魔君居然住在这个小地方。
空欢横了我一眼,做到石桌旁,不情不愿的解释道:“这是苁姗从前的院子。”
如此啊。
空欢说完,看了一眼我的裙摆,哼了一声,讽刺道,“天族新嫁娘的行头还真是与众不同。”
我笑了笑,不愧是姐弟,眼睛都很尖。
空欢凛声道:“你笑什么!”
我赶紧摇头,耸耸肩把声音放得轻顺些,说:“没笑什么。”
还真是姐弟俩一个赛一个的容易炸毛。
红灯笼下,空欢的蓝发显出一种别致的紫色,他也不言语,没有命令没有要求,我只能坐回我原来的位置,托腮看着夜空的星子一盏接着一盏的点亮。
空欢手里把玩着的是方才盖在我头上的红盖头,它被风吹落,悄无声息的落在他的膝头。红锦盖头的四角绣着的是含苞的红莲,此刻,四朵红莲被揉成一团,相互纠结缠绕,看着竟像是一朵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是多生在墓旁,最美的则是生在地府幽冥司,我和他的情缘同因果,便如同曼珠沙华的花和叶,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情无因果,缘定生死。
本只是寻常花草,可是忽然想到这些,我不能不想他,思念这样无法遏制的袭来。我还好,心头虽有疼痛却能忍受,渐渐的,我好像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想一个人。今夜的月色尚可,清泠泠的铺下来,衬着院子里几盏火红的灯笼,也是个好景。可是抬头寻月的时候蓦的想到,我是同月近一些,还是同那人近一些?
还是换个说法,我是同月远一些呢,还是离他更远?
空欢见我不说话,捡起盖头继续在指尖绕着,低沉道:“我知道你嫁我千万个不愿,可成玉,不管如何,你今日一身火红嫁衣呆着的,可是我南荒魔族。”
他倒是点醒了正在赏月的我,这里是南荒,月亮果真没有九重天上看着皎洁明亮。
我拢了拢厚重繁琐是衣袖,因为觉得冷,就收腿抱膝在石凳上稳稳坐好,收了望月的目光,觉得得同空欢聊一聊,此刻我连赏个月都能想起他来,不偏偏心思想些别的,我都不晓得我能熬到几时。
是以,空欢说什么来的?哦,不愿嫁。
别人不懂,他怎么还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
我低头摆弄着袖口上缀着的金叶子,清了请嗓子,认真回答他:“我愿嫁的。”
空欢那边悉疏的声音骤停,空荡荡的园子静了片刻,然后他用极度不相信的口气反问:“愿嫁?你在说反话捉弄我么。”
我将左边袖子上的金叶子数清楚了,一共是八十一片,然后一边回答空欢,一边数右边袖子上的叶子。
“其实,嫁给谁我都不愿,嫁你我便愿意得很。很多很多年前,我为了一个人和他的心上人,把命都丢了,最后的愿望就是求他回头看我一眼,可是我的命盘里没记这一个回首,是以我到死都达成愿望。后来,再回到九重天上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你自以为心心念念记着的那些过往,在他人眼中却早已是过眼云烟,那我的惦记又和忘记有什么区别呢?一切不过是自作魔障而已。”
“让我明白这些道理的人,他自己也犯了同我一样的错,可是这些年我想啊想,觉得他这个人的运气实在比我好很多,在这件事上,其实我们是不同的。”
“我以为别人可以不懂,但是你空欢总要明白一二,你为了苁姗,冒着破坏神魔二族情谊的风险,宁和九重天作对,甚至违背自己的心愿把我娶进来,为的是什么?你可以为了替苁姗报仇而娶了仇人,我也可以为了让他一世无忧而嫁给别人,我们各取所需的目的如此明显,嫁给你的话,怎么是捉弄你,十二万分真心,没有比这个更真的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胃里似是灌了冷气,让我有些不适,我掂量着夜色,觉得该回去睡了,只是有些遗憾屁股下的石凳,才刚刚被我坐热。
我走过空欢身边的时候,那顶红盖头又已经落地,他伸手拦我:“不同?”
不同在于,桑籍没能喜欢我,我爱上了连宋。
只不过我们有那么对的开始,无奈的是错的结局。
见我沉默,他继续问:“你不怕他恨你?”
听到这话,我竟有些想笑,忍住上挑起嘴角,我答:“他会气我罢,可能还要气上个许多年,但是不会恨我的。要说恨,其实要比爱一个人难许多。他那么贪逍遥喜从容的人,怎么会舍易求难呢?不过——”我顿了顿,挺正经的问空欢,“这院子里大概没有我睡得床榻,偌大的一个绀之魔族,不会舍不得一个床给我罢。”
空欢听到最后一句好像没立刻转过来弯,怔了怔才招招手,叫人带我去休息。
一直到我离开,空欢都没再说什么。
姑姑和我从前一起交换看话本子的意见,姑姑曾总结,那些缠绵动人挠人心窝子的故事,细细想想,痴情之人受的伤也永远是情伤。
至情之人最伤仍是情。
我不知道其他女子的新婚之夜该是怎样,在我成亲的这个晚上,我拖着身后三尺红帐,就着尚可的月色,心中想着最想的人,异乡的床也不觉得那么别扭了。
长思长念长相依,若做不到长相依,那守着长思长念我也心满意足。
第八章(二)
我本以为,为了结一切,在魔族身陨终是个结果,是以早或晚,我其实不怎么计较的,可是,夜里方卸下一身喜服,枕头还没捂热乎,门外就传来一阵步履匆匆的脚步声,听上去,人还不少。
所以,我虽不计较早晚,但是当湮澜声音冷然的吩咐把我绑去一处什么台的适合,我还是有些惊讶的。
因此反应不及,下床的动作慢了些,有个带着墨色护颈的魔将大步踏过来把我从床上揪了下来,于是,我发丝凌乱的摔在了湮澜脚底下,婚服下的雪白底衫和湮澜的一身黑裙对比得挺强烈的,我倒真的像一个被欺负的良家小姑娘。可坦言来,不论我从前在九重天还是在凡界的十几年,我都和良家其实沾边沾得挺少的,虽然倒算是个小姑娘,却也少做小姑娘该做的事。我赖床赖了几百年,朱槿都不敢把我从床上这么扔下来,那个魔将,我倒是挺佩服他的。
湮澜大概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蹲下身冷笑着说:“你这个娇柔的作态给谁看?为你赴汤蹈火的三殿下不在,我那个不争气心软没用的弟弟也不在,在的只是这七十多个魔族将士。你可知道,当年苁姗帐下的这七十多人,各个对她都是誓死的忠心,你说我告诉他们当年苁姗将军是如何死得,你还能活多久?哈哈哈……成玉,看你这个样子,我真的挺高兴的。为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冤枉气,也为……被你害死的苁姗将军。”
湮澜的话引起周围将士的积极呼应,各个都举起兵器大声呼喊着苁姗的名字,人数虽然不多,但毕竟夜阑寂静,这样的喊声显得比平时响亮许多,震得我耳朵有些发麻。原是如此,他们是苁姗帐下的将士,将士最重义,如今这般恨我其实我也没什么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