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才听见屋中传出熟悉的声音,没什么语气,轻声道:“说了不用人了,都走吧。”
我屏住呼吸,鼓起勇气推开门,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发现是我,门开的一刻他正对着我,手中拿着什么。
我反手关上门,往前费力挪了几步,一步一艰难。
他冷冷的声音回向在空旷的寝殿中。
“成玉,你终于来看我了,是如何?来看我死了没有?”
我被他的话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后悔踏进来,不该软弱如斯,这一趟相见,只能将彼此伤得更彻底。
“啪”的一声,他手中的折扇落地,还是打开的模样,正面朝上,扇面上那朵妖娆艳丽的红莲无辜的躺在地上,旁边是我后来同他耍赖的时候书上的四个大字,是我和他的名字,连宋和成玉。
还记得那是青丘兵藏之礼结束后回来,连宋怏怏不乐,告诉我他被夜华夫妇和帝君挤兑得够呛,身上连个能表明心迹的东西都没有,我为了哄他开心,说帮他画完那幅红莲图,扇子到手后,却恶作剧的写了我们两个的名字,让他以后拿着这个去“鸣冤”,当时我以为扇子都被我毁成这个模样,他定然找机会换一个扇子,没想到他跟得了个宝似的很开心,日日都拿着我写的又大又丑的字的扇子炫耀招摇。
我呆呆的看着扇子,心里似万里波涛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却被什么拦得死死的,憋闷得厉害,连着大口呼吸几次,才有勇气抬起头。
看到连宋的一瞬间,我像是被青天霹雳击中,竟不自觉的腿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他一点也不似平日里那个风度翩翩是三殿下了,眼中永远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总是摇着折扇说一些有的没的让人恼火,最多也只是皱皱眉头,扶着额角一脸肉疼是看着我苦笑。
几日来我只远远的看着他,却不知他成了这个模样。
此刻,我瞧见了他眼中的怒火翻腾,平日里春风波澜的眼底化做了怒海无边,这些日子他清减了许多,眼睛看上去大了些,眼中的怒气也被徒然放大。
我只顾着呆呆的望着他,不晓得他是何时走到我跟前的,离我那么近,借着烛光,我能看到他镶了金边扇子般的睫毛。
我扶着柱子又退了一步,他却不饶,跟着近一步,我接着退,他继续进,直到把我逼到门口,他身后敞开的窗子里,冷冷的孤独的吊着一弯弦月。
我就这么被连宋圈在他和阖着的门之间,这是他从前喜爱的管用伎俩,看着我窘迫紧张的样子总能给他再添三分胆子得寸进尺,而我也次次着道,根本压不住莫名狂跳的心,周身都是他身上的芙蕖花香,缭绕不休。
哦,并不是次次。
现在的我,心上被拴了几千斤的巨石一样,动一次,扯一次,痛一次,不变的是他身上的香气,略带着一丝药香。这香气窜进鼻子里,带得我从眼睛到喉咙都酸涩得厉害,纵然折颜上神医术高明,可逆鳞之伤加上雷霆之刑,这样的伤痛……
手不自觉得攀上连宋的脖颈处,想知道伤口好一些没有,他今夜不着白衫,隔着衣裳我也瞧不出颜色,待指尖碰到伤口,所触之处皆是一片湿糯,连宋亦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我知道我弄疼他了,待急急收手,连宋却将我的手按死死在自己胸前,低着头又近了一步,下巴掠过我的肩膀,左耳处伴着他低怒的声音是他的呼吸可闻,一字一顿的说道:“成玉,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都不会痛。”
我听了一愣,这句话牵了一场刀子雨在我心头下得畅快,将心砸得鲜血淋淋,血肉模糊。可他并非问句,只停了一刻,轻咳两声,带着丝丝血腥,接着说道:“五万年前,许你来世,这些年里,心底便一直存着奢望,你能断却前尘。总会想,会不会,有一个新的起始,先遇上你的是我,占了你全部回忆的是我,能让你牵心的是我。我拼了全力想要跑在回忆的前面,若当年先遇见的是我,成玉你会不会爱上我。所以,没有天庭,没有锁妖塔,没有二哥,只有我和你,我和你……”
“三殿下……”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不去颤抖,没被连宋握着的手攥拳攥得生疼,眼睛努力睁得老大,硬生生看着远处的折扇,孤零零的躺着,一脸无辜。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雾气逐渐散开来,慢慢浸透眼前的一切,等眼眶再也盛不下时,不及我阖眼,水泽便沿着脸颊迅速倾泄,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澄澈,我抬眼,望见是窗中悬着的弦月。
此刻黎明前,是轮下弦月,记得司命跟我讲过,凡间曾有说法,下弦月,司离别。
我轻轻挣开连宋握着我的手,他因着伤势,难得被我推开,摇摇晃晃退了两步勉强站住,我低着头背着手去寻门拴,却是不难打开,”卡拉”一下,大门应声而开。
头脑空空,我像是变成了一个哑巴,该说一句什么,却竭尽全力找不出一句适合我们离别的话。
连宋身后的窗外的苍穹已渐白,衬着他苍白的脸显得他愈加虚弱,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已看不出他眼中方才的怒气,但亦什么都没有了。连宋确然看着我的方向,眼神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情绪,仿佛
我同身后的门柱子没什么区别。沉默片刻后,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三殿下……”
眼前的青年嘴角挑起一丝惨笑,冷冷道:”可成玉,现在我却不再这么想了。”
他转过身,抬袖将不远处的折扇召到手中,未来得及让我做出什么反应,就听到有什么撕裂的声音,既而被摔落在地。
红莲折扇被撕成两半,毫不客气的落在我脚下,我扶着膝盖低头去捡,残破的两面,一面书着成玉,另一半书着连宋。
再起身时,已不见连宋身影。
与君长诀别,再不相见。
可是,三殿下,死过一次的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痛。
五万多年前,断了我的前尘的不是砸在我身上的巨石,亦不是桑籍君逃离前不肯回顾的身影,甚至不是丢掉的三魂七魄。
三殿下,你可知么?
是命陨前二十七天下起的冷雨,是生死边缘耳边徘徊的缈缈笛音,是一句,没可能成为现实的承诺。
可是这些话,我将永远不会说出口。
恩于我太重,情于我莫承。
我攥着残破的扇子走出元极宫,从寝殿到宫门口只半盏茶的路,干涩的眼眶似已经干涸,原来心疼得极厉害是真的会喘不上气,强压着胸口也不行,揪着衣领也不行,仿佛有什么捂住口鼻,每一口气息流过胸腔的时候都伴随着彻骨的疼痛。眼底明明涌上来剧烈的酸涩,可眼泪却爱活不肯下来,从前有泪水涌出的地方像是被什么堵住。
看着桑籍去青丘的时候没这么痛过。
知晓桑籍带少辛回九重天的时候没这么痛过。
就是撞锁妖塔浑身剧痛难忍整个人将魂归离恨天时,心也没什么痛过。
凡界胸口被空欢戳了一个大窟窿也没觉得怎么疼。
可如今无病无伤,却被它折磨得不行。原心中空空便如何折腾,也无患无痛,此间装了一人,就再受不得一丝牵扯碰撞,念及此胸口如万箭齐穿,带着倒刺的箭头还要再被齐齐拔出来,勾着血肉模糊,带出窒息疼痛。
连宋。
我们之间,我想过那么多,唯没想过你会放弃会回头会真的不要我。
来生若无君,死生有何异。
我纵然是再要不起你,可是这样的现实,我见了你才发现,是如此的难以接受。
【后来,每当三殿下扯出他那把破扇子笑眯眯的晃悠的时候都会引来各路仙友的低声议论,「三殿下玩儿扇子的品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端了?」,夜华君听了两耳朵闲话,同连宋君下棋的时候又问了两句,三殿下一手潇洒落子,一手晃着那把「高端」折扇,嘴角衔着笑道「这是成玉补了几日才补好的,我看着很好,完全没有补过的痕迹,我可是很中意。」
夜华亦笑着落了一字,杀出连宋君的重重包围,补了一句「果真看不出补过是痕迹」】
第七章(九)
回到十花楼的时候天渐露白,大概是朱槿和梨响发现我不在房中了,俩人都起得很早,坐在正门对着的厅中,能听见梨响有些困乏的声音独自说着什么,朱槿偶尔有一两句语气词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