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的转头往元极宫走，走了一半，才意识到，一个月来，我们都未曾相见，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久没到他宫中来。
离他宫门还有一段宫墙的时候，我叫砰砰停下，从它背上下来，走到它跟前，摸着它的独角低声嘱咐：“元极宫我就不去了，你带着蜚瞳直接找到折颜，把蜚瞳交给他，若是他问起，你就说，就说是听到三殿下受伤的消息，你自己不放心来瞧瞧三殿下，可好？”
砰砰直截了当的回答：“不好。”
我低着头，话本子中那些“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不如无情”矫情兮兮的词句却正应了我此刻的心境，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止步不前。
砰砰见我为难，无奈道：“元君的嘱托，我一定办好，不过只隔着一面墙，元君不进去看看，真的放心的下？”
我强撑道：“你见了折颜，折颜定告诉你他的情况，你再将话讲给我听，我定然……”
砰砰重复道：“元君不进去亲眼看看，真的放心的下？”
砰砰一语中的的本事太高明，我拧不过它，只得催他快走，砰砰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继而摇摇头绕过宫墙，朝元极宫大门走去了。
砰砰消失后，我无力的靠在宫墙上，他离我这么近，我却不能亲眼瞧瞧他。
见了又如何，他如今的模样，见了我怕是病情加重。
果真是相见不如不见，那就不见罢。
君上和折颜都在，他不会有事的。
而我的担心，折磨我自己就好。
仰天看见几只飞过的仙鹤，长鸣悠绵。
可第二日，我拖着受刑回来的身躯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连宋不顾伤势，硬是又去领了刑罚，不过这次倒还好，不像昨日那般，听三十三天神霄玉府中人说，今日三殿下出来的时候，除了脸色苍白些，没什么异常。
当然，这个消息是梨响忧心的同朱槿说的时候，被我不小心听去的，忍了一天我再也忍不住，偷偷流出十花楼，半路上隐了身形，溜进元极宫。
他不在寝殿，而是在院中，远远的我望着他负手立在院中的莲池旁，
池中红莲盛放得热烈，是一百多年前连宋亲手操持的一场千花盛典前，他诳我把步生莲的本事拿出来，给他铺了一池子红莲，九天之上，也只他这里的莲是火红的，不过当日我只是稀稀拉拉的走了几步，却没留意已经让他养得这样好，红莲本就娇气，但这池中的红莲和墨绿圆叶将池子遮得严严实实，怕是朱槿也没有这么好的本事。
有凉风扫过，将连宋的衣袂牵了牵，他像是忽然回过神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到他一个收手的动作，满池红莲忽得被烈火包围，红莲浴火，瞬间化为灰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池盛放的红莲连莲叶都瞧不见了，碧蓝的池水中直突兀的竖着几根干枯的莲杆，上面还带着未熄灭的火星。
我捂着嘴遥遥看完这一场杀戮，眼中盈起水泽，不等我眨眼，静默的沿着眼角滑落，遇到我的手指，顺着指缝流进手心。
连宋只我喜爱花草，从不伤害一草一木，他这是，恨极了我。
此后几日，我虽每每偷偷去看他，总是被他难过的举动伤得厉害，但仍忍不住去看他，不过只是远远的，这几日，他烧了许多话本子，焚了许多兵器图谱，也融了几个我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大多时候，我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两个一个白日一个黑夜，受得刑是一样的。这是此刻我们唯一共同拥有的东西了，就算是疼痛，也好。
算算时辰，今夜该是我最后一次受刑，我从容的去神霄玉府领了罚，最后一次仿佛疼得格外厉害，神形俱灭之感，从刑台上下来的时候，普化天尊忽然开口道：“元君受刑的模样，同一人倒很相似。”
答案我已经不需要问，干笑道：“来受刑的大概都是一个模样，都是疼的死去活来，天尊刚正严明，你说我受了多少刑，您也不给我打个折扣。”
普化天尊严肃的答道：“劈在元君身上的四千八百六十道雷霆，本尊一分未多一分未少，元君若是觉得有失偏颇，可向天君禀明。”
普化天尊大概一辈子都没开过玩笑，我也不自找没趣，抬了抬疼抽抽的腿，觉得回去也是睡不着，不如换个地方，待困了再回去睡。
神霄玉府在三十三天，离三十二天的御风台很近，我把路在脑子中过了一遍，身上的雷伤被夜风吹了吹，感觉好一些了。
但到了御风台，却没想到遇见了熟人。
姑姑一身红裙坐在三十二天御风台边上，来回荡着双脚，台边的祥云被搅得胡乱飞腾，偶尔还蹦出几颗星子，盈盈星光溅在了殿下的裙角。她手边的台面上立着一个白玉三角架子，上面支了个梅花盘子，里面堆着几把瓜子。
许是听到我走近的脚步声，姑姑转过头来，看到是我，眉宇间露出笑意，招了招手让我过去。
我揪着衣襟慢慢蹭过去，将一张苦脸正了正，找了个舒服的地儿也坐下去，因白日受刑的伤还痛得厉害，所以不免呲牙咧嘴，姑姑看了我一眼，温和的笑了笑，伸手扶了我一把，问：“这是跌跤了？”
我含糊盖过去，不置可否。
姑姑把盛着瓜子的盘子挪到我们之间，又抓了一把放进我的手心，笑嘻嘻道：“时间太晚了，没找到别的吃的，就一点儿瓜子。”
我感恩戴德的接过来，放在以前，这等杂粮我定然是不放过的，可是如今我却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姑姑既然给了，我就剥了，剥后如何也不知道。
其实，平日里我同姑姑总是有话说的，此刻却沉默了许久，眼看着手里的瓜子快剥没了，手下闲着就不能不说话了，我转过头与姑姑道：“难得见姑姑一人出来，君上一刻离不开姑姑，若是寻不见了，怕是要着急。”
姑姑听了，随口答道：“他是去瞧一个人，他们有话要说，我就过来吹吹风。”
姑姑剥完手里的最后一颗瓜子，揩了揩双手，托着下巴转过头来怔怔的看着我，过了许久才说了个不相干的话：“最近你去瞧过连宋君么？”
御风台上的冷风吹得我眼疼，这个问题不太容易回答。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来，那些远远的望去的一眼，算不算得上，是瞧过他。我累得他旧伤复发，怎么忍心再去给他添加伤痛，许多事情，该断则断，不若，是早晚要将两个人都生生折磨死的。
姑姑轻轻弯下腰，伸手接住砸在她裙边的那些星光，语气清淡：“我同夜华的事情，你也该听许多人说过，可你知道么，我怨他怨得最恨得那些年，却是他过得最难过的时候，我只记得我剜眼的痛，那个时候，他身上受得是雷刑，心里怕是还要受我给他的伤，那个时候，我一直笃信，是他欠了我的，几百年来都是他对我的亏欠要多一些。直到他去撞东皇钟前一刻，我还跟他堵着气。可后来我想通了，情爱这种事情，哪里有什么欠不欠的，今次你欠我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轮上什么事情就要我欠你了。况且好好想想，最开始招惹的那个，好像还是我。”说到这里，她又直起腰，转头的目光落在我腰间的赤雪玉牌上，伸出手指摸了摸，道，“你一力承下婚诺纵然是痛快，但老身还没忘，那个魔族的公主的婚书送上来的时候，三叔和夜华可是什么办法都想过了。”
虽是黑夜，可玉上似有光华流转，如同我第一次见它，如同他第一次将它交到我手上，那是他下棋下输了输给我的。
如今看来，真正输的那个却是我。
我哑口。
姑姑收了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翻滚的云海，轻声道：“缘分也好，运气也好，这些个东西，总有耗尽的时候。”
姑姑她说完这些，端着空盘子走了，留我一人在御风台上吹冷风，但她说的话却一直响在我耳边，我咬了咬嘴唇，转身往元极宫走去。
宫中空无一人，连守卫都不见人影，这个时辰，他该是在寝殿。本该灯火通明的院落，此刻却是漆黑一片。我在洗梧宫住了那么多年，夜里黑没掌灯的时候，也是常常迷路，可是在连宋宫中，我却从不走错路，就算摸着黑。
寝殿中有隐隐灯光，我知道他还没睡，僵在门口强逼着自己深呼吸几次，才攀上门框，轻轻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