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不觉一骇,有些语无伦次:“殿、殿下,兰怀恩他可是全天下恨不能共诛之的奸宦啊,他为人阴险狡诈,怎么配与殿下为伍?况他又是御前的人,您同他扯上关系,稍有不慎——”
“利用有什么配不配的。本宫既然敢用他,自然有本宫的主张。”
沈微心底一震,惊异于她的态度。
这几年,东宫与信藩的争斗从未停止过,他知道晏朝一直经营算计,否则不可能好端端走到现在。但他从未预想过,她的心性也在改变。
在他的印象中,晏朝似乎从来都应该像前些年那样,即便身陷危局,也依然肯顶撞暴怒的皇帝,只为忠臣求一个公道——他仰慕她那份坚韧端洁,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她该一直如此。
所以他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同一个佞幸阉人走到一起。
良久,沈微垂下眼,轻声问了一句:“那倘若,他对殿下有别的心思呢?”
“别的心思?”晏朝略一思忖,旋即轻哂,“既是利用,他有所图谋也属常情。本宫自有分寸。”
沈微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她是这样看待兰怀恩的吗?仿佛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他莫名地心有不甘。兰怀恩未免太过殷勤了,即便是谄媚也不必花这些心思。更重要的是,他觉着晏朝一直在纵容兰怀恩。
脑海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想起从前晏朝同他说过,兰怀恩私闯东宫寝殿一事。他心下登时一凛。
“兰怀恩知道您是——”
晏朝将半盏茶缓缓饮尽,轻一点头,在沈微惊叫出声之前将他按回去,沉声道:“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他的把柄。探赜,你太过紧张了。”
她并不愿说太多。依沈微的性子,若知晓兰怀恩是假太监,冲动之下坏了事就不好了。索性转了话锋:“探赜,近些日子,你还是多注意沈家。”
沈微犹自发愣,晏朝拍一拍他的肩,话音重了几分:“这些天,朝堂上下都在议论蜀地西界蛮番侵扰一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是。家父巡抚四川,已有奏疏呈进,论及平叛之策,竭力为朝廷分忧。”
晏朝则摇首冷笑:“自前年起,上川南道一直不大安定,至今未平。而沈巡抚一句不足为惧,已然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你若有心,便修书一封给令尊,要么据实上禀,要么即刻设法镇压。朝中弹劾沈巡抚的人不少,虽说言官风闻奏事,可也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沈微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浑身倏地沁出一阵冷汗。他应了声是,终于行礼告退。
第68章
夏日昼长, 下半晌天气阴下来,至傍晚又断断续续下了场雨,暮色便比平常暗得早些。
沈微回沈宅晚了半个多时辰, 还淋了场雨, 狼狈不堪才踏进门,便有小厮来传话说老太太要见他。于是只得连忙更了衣, 先去西院请安。
沈老太太这几日心思突然重起来,尤其今日整个下半晌都郁郁不乐, 连饭也吃不下。这会儿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撵了出去, 只叫在门外站着,屋内独留老太太一个人,空对着一桌子饭菜, 满面愁容。
沈微进门见这样的景象,顿时一惊, 忙问:“祖母,发生什么事了?”
沈老太太木怔地抬头, 不由老泪横流,捶桌跺足:“孙儿啊, 我沈家要大祸临头了——”
沈微大为震骇:“祖母这话从何说起?您莫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沈家还有父亲和我呢, 不会有事的,那都是危言耸听。”
他上前欲为老太太倒杯水,老太太却陡然抓住他的手臂,含泪低声:“你不必宽慰我, 你父亲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现在朝廷里的官员都在弹劾他,对不对?探赜,你父亲的为人, 这么些年我都看在眼里的,他……”
沈微掩下神色,沉稳道:“祖母,朝堂风波向来如此,尚未有定局呢,一切且等父亲回来再说。您先放宽心,忧思劳神。”
沈老太太深深喘着气,望一眼桌上的山珍海味,两眼空惘,摇着头:“你父亲常年不在京城,却对家中关怀备至,你瞧这座宅子,瞧他给我送的那些东西。我知道他的孝心,可这未免太奢靡了。还有你的仕途,你觉着以你的资历,真的就能在东宫属官站稳脚跟吗?你的几个叔伯和堂表兄弟,你父亲也都替他们拉扯打算。沈家兴旺,我自然高兴,只怕你父亲得意忘形,得罪了太多的人。这几年的景况,莫说外头的人眼热,连我都心虚得紧。我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了黄土,可你们都还年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