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想起来自己在东宫的这些年,又想起今日太子的话,背上不觉又起了一层冷汗,他张了张嘴,只说:“祖母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必能长命百岁。孙儿一定争气,也会好好劝父亲的。”
沈老太太爱怜地看着孙儿,轻叹一声:“可怜我的好孙儿,好不容易说了门亲事,怎么就稀里糊涂的给丢了!眼看你也不小了,家室未立,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她想起来孙儿现在仍是孤身一人,不免惆怅。那件喜事,她盼了许久的。
原本已经定在去年秋成婚,六礼也过了三礼,眼看着一切顺利,却不料半路突然出了岔子。
彼时朝廷正因夏税数额有异而问责有司官员,其中牵涉繁复,加之皇帝搬离大内少理政务,一时间朝野上下乱成一团,攻讦成风。
张家人也被牵扯在内,张继之兄以私交外官受到指劾,下狱论罪,虽未曾累及族人,但对张家到底损伤不小。巧的是,弹劾之人出自沈家,且正是沈微的一个堂叔。
这样一来,两家的婚事就有些尴尬。张继由此已经对沈微产生了不满,兼之其妹也十分抗拒嫁给沈微,遂取消了两家婚约。
沈微一开始并不是很在乎娶妻成家,只是不愿拂了长辈们的期望。而后隐约听见什么闲言碎语,说沈、张两家联姻,与太子一党有着什么利益关联,他自是不信太子会算计他,但到底心下不大自在,一想起这门亲就莫名别扭。
所以后来退婚,他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祖母,这事儿您别着急,姻缘还是得讲求缘分,孙儿还年轻,日后再议也不迟。”
他囫囵搪塞过去,又吩咐下人先将冷饭撤下去,心里头装着的却已经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了。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外察大计,地方官吏皆要接受朝廷考察。且按祖制,在大计中罢黜的官员将永不叙用。这个关节上,父亲要是出了事,后果可就严重得多,无怪太子那般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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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东华门内一片喧嚷,闹若衢肆,循着人流西望,竟瞧不见尽头。而其间往来的宫人早已习以为常,正兴致勃勃地进行着买卖。
此正谓内市,其兴起之由,是宫中例令贱役需于每月初四、十四、廿四三日运粪秽出宫丢弃,每至此时则各门开启,宫人因此有了交易器物的机会。
后渐成内宫习例,这三日索性设场博易。又因内府二十四监及各宫宫眷大多参与其中,内市范围逐渐扩大,竟自东华门内御马监始,曼延至西海子一带。
今天正逢十四,是内市开市的日子。宫人们各自铺摊陈物,交谈起来也算和气,虽偶尔发生些口角,却并无大碍。
一名体态较胖的中年内监大摇大摆地闲逛过市,边砸着嘴边摇头。突然瞧见了个什么金闪闪的东西,不由凑脸上去,正待细看,却不想对方将金子收了回去。
“哟,这不是东宫的典膳郎么?才几天,就不认得我老兄啦!”
胖内监这才注意到眼前人,哎哟一笑:“我怎么敢忘宋佥书,怪我眼小没瞧见您!”
宋佥书自然不恼,复张开手掌,原是个做工极其精巧的金圈儿。说是项圈嫌小,说是手镯又觉大了。通体以金为皮,六段象牙为骨,象牙分段处雕錾牡丹和福字花纹。最妙的是整体设计,细看之下圈体为龙身,至半现龙头,首尾开口作龙珠,竟是二龙戏珠的纹样。圈下另又坠了一枚虎头金锁。
典膳郎听他细细介绍一番,咂舌不已,惊问:“这宝贝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难不成是万岁爷的镯子?——却又不大像镯子。”
“嗐,不是万岁爷用的,可的确是万岁爷赏的东西。”宋佥书掩着嘴,笑了一笑:“陛下身边新养了只猫主子名叫金虎,就命银作局打了个金项圈给金虎戴……”
宋佥书的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咳了一声,扯着典膳郎往边上走,避开热闹,才压低声音,换了件事:“……这几次都多亏了你,要不是有你报信,我和掌印可都性命难保了。”
典膳丞转过神,后怕似的拍拍胸:“胡掌印和宋佥书你都待我有大恩,我也只能做些微末报答了。我是真没想到,太子居然能查到小卜身上,好在那老匠人和小卜都死了,东宫也没什么别的动静,依我看,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
“既然没有后患,我和掌印就放心多了。那你这边最近——”
“唉唉唉让一让、让一让!挤不过去啦!”突然身后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