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禄抬头,望见她蓦然闭了眼,脸色虚白,整个身子绵软着躺回去,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欲搀扶。
“没事,”她勉力提了口气,又摇摇头,恹然叹气,“早该想到的……”
明里暗里的,还算少么。
她怔怔地望着近处那一枝栀子,剔透如雪的皎色摇摇欲坠。
“……冯太医说发现得尚不算太晚,殿下只要悉心调养,必然无恙,”梁禄觑着她仍旧不动声色,心底涌上酸涩,一垂首自己却先落了泪,又带着闷闷的鼻音哽咽请罪,“是奴婢失职,酿成大错,还请殿下降罪。”
藤椅宽大,晏朝清瘦的身形像是伶仃地缩在一侧,抵在石桌边,那一抹月白色于斑驳阳光下尤显纯净。
梁禄跪在她脚边,一时无措。
他是温惠皇后放到晏朝身边的人,在晏朝进宫前三个月便先去了崔家照料,知根知底,也是教她了解宫里的第一个人。
晏朝进宫的第一个晚上,在宫里迷了路。任凭温惠皇后动用多大的阵仗,满宫都找不到。
那一晚天色漆黑,参差宫殿外是纵横复杂的甬道。梁禄找到她时,她蜷缩在角落里,纵是身着华贵锦服,也不敢轻易开口,只觉得满心茫然。
她抬起眼,在他走到身边时,踮起脚尖抱住他,戚戚唤了一声:“梁叔。”
梁禄到底是太监,多年孤身又无亲眷,从最低等的小火者一路爬上去,温惠皇后再赏识他,旁人也只是恭恭敬敬叫一声公公而已。
眼前正宫嫡出的六皇子,并非年幼不知事,竟肯叫他一声叔。多少人不把太监当人。他何德何能。
他立时五味杂陈,低头也不敢应,规规矩矩行了礼,将她从黑暗里抱出来,一路抱回中宫。
此后他跟在她身边,数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果真待她如血亲。或许那一日的称呼并不足以令他动容,但这些年发自肺腑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不敢自诩长辈,却也教导她良多。寻常亲长若看到孩儿深陷困境,大多都是心疼的吧。
后来,晏朝为护应氏平安,将她送出京。自那一去,太子身边可靠的人就越发少了。
而这一次,确是他失察。若太子当真出事,他如何向崩逝的温惠皇后交代,又如何过得了自己那道心坎……
梁禄愣愣地陷入回忆,连晏朝叫他起身也没听见。
晏朝叹口气,索性自己起身,才见着他的目光跟过来,于是问下一句:“现在查到哪一步了?”
梁禄情绪没来得及收住,略带哽咽地回话:“回殿下,抓住了几个和外头通风报信的,大致审出了这些东西。其余的要想查清楚,怕得派人去宫外甚至是南方和四川去查。”
“本宫身边,有内奸么?”
“奴婢仔细查了,您身边都干干净净。猜测是背后那人有意为之。”
晏朝点一点头:“抓住的人,留几个要紧的,仍然放回原处。不必打草惊蛇,但要将人盯紧了,日后,或许还有用处。冯太医那里,你也叮嘱好,一切必得谨慎。”
梁禄明白他的意思,答了声是,才终于在晏朝的示意下起身离去。
晏朝抬脚往外迈了两步,阳光忽而刺眼起来。她抬起手臂下意识一挡。再放下来时,掌心的酸痛令她张开手忍不住去看,发红的月牙形指甲印刻在掌心,应该很快就会消退。
她突然发怔。
这样一双算得上有力的手,早无寻常女儿的娇嫩雪白,不比青葱,不似柔荑。它攥过刀,握过笔,浸在无尽的黑夜里,见到黎明曦光时依旧被侵蚀得满目疮痍。残存的余温令她充满希冀,却又反反复复被绞在暗涌风云里,她乘风欲破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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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仁寿宫。
刚过了卯正,皇帝已在内室打坐良久。近几日因圣躬有恙,未能去清馥殿,但日常的静功修炼却一回舍不得丢下。
兰怀恩方从内室退出来,掀帘正见几个太监侍立在外,个个身穿缀着补子的红贴里,敛息肃容,垂首弓身,昭示他们御前近侍的身份。
从前可不是这样。兰怀恩望一眼他们或生或熟的面孔,目色略深。
皇帝自从避居西苑潜心修道,无暇顾及太多政事,便免不了要放权下去。然而他一向多疑,又是断断不肯臣子专权的,于是身边的近侍就成了皇帝在外的耳目和制衡的工具。
兰怀恩作为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固然深受皇帝宠信。但同时,也有下面一批宦官被提拔起来,为的是广布耳目,各司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