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举座皆惊,君主更是站了起来。
母亲立刻从人群中站出,轻声喝止:“栗儿,放了公主。”
他对母亲从来毕恭毕敬,旋即松手。公主退了两步,像是对他很害怕。
游栗知道闯了祸,需要平息全场怒火,他朝公主跪去,看了我一眼,慢慢垂下头。
南岭有一个惩罚重犯的炼房。我初到南岭时,被一群年过半百的阉人私下关了七天。因为南岭君主和庄太师都反感阉人,登基后就皇宫就不再招纳男童,所以宫内能看见的都是前朝留下的遗臣。我常被这些人欺负,他们被新君主嫌弃,一腔怨气无处发泄。而当时我还不经世事,以为自己还是矜贵的太子爷,见了母亲被讥讽,或是游栗被虐打,往往控制不了脾气。一日就朝他们中的某个一脚踹去,结果就被关了进去。
七天里我蜷缩在一个四面是墙的狭小暗格里,墙角有一个漏隙,偶尔会冒出馊水的味来。我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有幻觉,仿佛总有只手按住后脑勺。每晚他们都把我拖出来,一阵拳打脚踢。他们不敢在白天用刑,司刑官并不知道关了一个我;也不敢用铁铐火烙那类刑具,怕留了痕迹被人发现。他们打完我后就吓唬我,说要把我也阉了,阉掉后就能伺候他们。中丘的太子变成阉人,这想法让他们都哈哈大笑。我当时蹲在地上,四周变态的笑声和漫无止境的黑变成我一生的梦魇,从此我只在有光的地方才能睡。
游栗步我后尘,为了惩罚他折断公主的手,君主命他去炼房受刑。当年父皇命他保护我,陪伴我在南岭的日子。无论父皇还是我,谁都没问过他是否愿意。我会这么想是在经历了种种屈辱后,在我体内的皇族血统已无法使我感到骄傲后,我不再把任何人看作自己的仆人,有义务陪同我在南岭受苦。
他被人打掉半条命,扔在母亲的院子口。几天后庄太师叫人送了人参来,还有一些药材和香米。从少年时代起,我一直无法理解这个人。他将我困在南岭这么多年,不让我干脆死去,也不以我去要挟中丘再图利益。他似乎把我们忘了,可他又送了人参来表示他的善意。母亲认为他城府太深,认为他是中丘复国的大患,他有任何举动都会惹得母亲费神揣测半天。多年后他简简单单地死去,未有任何异动,未有任何遗言,害得母亲寂寞了好一阵子。
游栗捡回一条命,除夕过后一直躺在床上养伤。那年冬天下了好多雪,从窗户眺望,远处的山峦都是连绵起伏的白色。游栗没法出门,被关在的院落里,整天拿着小刀削木头。后来惠公主来了,她总能为我们带来许多麻烦,那几年我非常讨厌她,她公主的身份总是提醒着我曾是个太子。
惠公主的右手腕被石板固定着,左手拿了跟银质鞭子。她头一次来,模样真不好看。我当然知道她是个美人,可我不喜欢被娇纵的美人。她的疾言厉色吓不倒我,还有仗着一点小聪明的撒娇痴缠,以及得逞后的得意样,也没让我同其他皇孙公子那样意乱情迷。
“喂——”她一来就把两扇摇摇欲坠的木窗捅开,然后探进半个身子。那天下着小雪,她骑装的领口绣了许多梨花,呵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清香。
“喂,跟我们一起玩?”
门外十分热闹,公主的亲卫队个个裘衣皮靴,冰天雪地里开得姹紫嫣红。
我头也不抬,把书抓得很牢。
“你不去,那就他去。”她瞥一眼游栗,“他不是很喜欢替你出头嘛?力气又大,嗓门也大,等一下放点血,扔进猎场,好把野熊都引出来。”
她朝随从使了眼色,有人要来架走游栗。我站起来挡在门口,真想把这个女的扔出去。
“我去,游栗留下。”
公主听了后,转身就走。哪知游栗摇晃几步,紧跟我们身后。公主回头,他走上来同我说: “公子,这姑娘心肠狠毒,让我跟着你。”
公主嫣然一笑,说:“那好,一起走吧。”
在我能够回忆的儿时片断里,公主总是一个鲜明的存在。她的存在会把许多事都勾勒出来,让我不至于因为太老,或是太敷衍时间,而忘记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天发生的事有点险象环生。公主坐一辆宝石蓝的小马车,她的落云——一匹喜欢撅臀伸脖子,总是迷路的白马——不习惯拉车那么重的活,跑几步就要歇一下。几批狩猎的马队都跑到前面去了,只留了四五个随从跟着我们的马车。我坐在前面赶车,公主和游栗坐在后面。她时不时在山谷间响起嘹亮的口哨,那时未去过冬的灵鹊便三五成群,绕我们的车顶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