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梅林没有动。房间内一片寂静，伦纳德终于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对，他直起身，看向梅林的眼睛，他没有看到他期望看到的欣喜，感动，羞赧，或者一切他希望能看到的情绪，他只从那静如死水的琥珀色湖底看到了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
“可是，伦纳德，我已经是神话生物了，”梅林慢慢地说，“我早就不需要睡眠了。”
伦纳德像是霎那间浸没在那冰冷的湖底，刺骨的寒冷逼着他瞬间清醒，这也许只是平平无奇陈述事实的一句话，却好像在瞬间打破了一场虚无的幻境，一场两人合谋出演的戏剧。空气在二人之间凝固，伦纳德在被逼迫着面对现实——眼前的人已经是神话生物，是序列2的天使，是真神的眷者，一个响指能拔地而起一座城池，他早已到达自己无法触及的高度，而自己还以为他会缺少一张休息的床铺。
他从一种虚妄的自我满足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他呆滞地看着几步之遥的友人，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滑稽可笑。
“是啊，对不起，”伦纳德让自己笑起来，“我在做什么啊，哈哈。”
梅林沉默地看着他。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意识到在与梅林相处的这几个小时内，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梅林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这是一种洞悉一切、却从上至下的纵容。
“可以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吗？”他装作不在意地低下头，提出要求，“我还剩一个愿望，是吧？”
“不止这一件事，”梅林斟酌着说，“这一整天——你要与我共进午餐，让我不使用非凡能力帮助你写报告，一起吃完晚饭后，还一起散步到这个时间……而现在你说你只是想让我好好睡一觉，我不明白，这没有意义。”
一种迟缓的疼痛在伦纳德的胸口膨胀着，像是一把用钝的刀缓慢切割他的灵体，他渐渐觉得莫名地寒冷，“你真的不明白吗？”伦纳德慢慢地问，“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抖，这太难看了，这一切都太难看了，他已经开始后悔了，他不该将这句话问出口，这句话听起来太软弱了，细想又有些不能言说的莫名，他不应该这样，他应该熟稔地拎出和克莱恩独有的玩笑话，揶揄着笑着将这件事翻篇，他没能做到，所以现在他就像剖开自己，等待凌迟。
梅林看着他的样子，深褐色的眸子闪烁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下来。
“我不明白，”梅林最后说，“对不起。”
伦纳德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其实他们都在伪装。
这几个小时如过去一般的插科打诨互相调笑的相处，能有几分真实？克莱恩在伪装，伪装自己人性充沛，他例行公事一般说着玩笑话，吃下他现在根本就不需要的食物，纵容伦纳德一个又一个无理的要求——而伦纳德也在伪装，伪装眼前的人是自己所熟悉的克莱恩·莫雷蒂，假装一切毫无变化，他们还如在廷根般有很多个类似的午后，而不是在泥沼般的非凡世界越陷越深，直到彼此都变得陌生。
而自己问句间的暗示，克莱恩有没有听懂都已经没有关系了。倘若他已经人性匮乏到听不懂自己的暗示，那一切就真的毫无意义；倘若他已经听懂，却伪装成不懂的样子，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明白了。”伦纳德说。
他笑了起来：“是我做了多余的事。”
房间内静默下来，寂静要将其中所有的一切生生绞杀，这不是他们二人想要的，但任谁也想不出多余的话语。
最后梅林带上了自己鸦羽装饰的礼帽，开口道：
“我明天便会离开康斯顿城，”他这样说着，慢慢拧开门把手，“……我会为你保留最后一个愿望。如果想好了，你知道该如何联系我。”
第5章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克莱恩几乎没有多少时间保持清醒，他终日蜷缩在昏暗的卧室中沉睡，也几乎无法维持人形，只有想要讨要一个拥抱或者亲吻时，才会艰难塑造出上半身。伦纳德轻轻吻在他如触手一样冰凉的嘴唇上，隐约可见组成唇瓣的虫体挣扎般蠕动。
“快到极限了。”帕列斯说。
伦纳德没有说话，他轻轻将再次变得昏昏欲睡的克莱恩放枕头上，盖好被子，虽然他清楚，被子下面只有一群濒临溃散的蠕虫。这些天，除却教会不得不做的工作之外，伦纳德一直守在这阴暗狭小的卧室里，他没有进食，也不曾入睡——当然，半神的位格和途径特征让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一点，但这仍然让帕列斯忧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