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我知道你喜欢这些。”
说着,夫人的影子动了动,双手上冒出一朵花来。
不是普通的花——那花影大若银盆,在烛火中旋舞,起先是花苞,后来一点点绽开,又瘪下去结成了果子,渐渐幻化成一只巨大的葫芦。
“巧妙,实在巧妙!”老爷抚掌击节,“小娥你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怎的能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还有呢,别急!”
夫人说着,螽羽又见窗影里那只葫芦裂做两瓣,从中竟升起两尾游鱼……
螽羽冲上前将门推开。
寒风杂着雪片涌进房间里,吹得烛火一阵明明灭灭。
夫人与老爷惊异地扭头望她。螽羽赶忙去看夫人的手,只见夫人手中拿着一把团扇,正转着团扇把玩。
她愣了愣,捂住脸道:“这天儿真冷,奴婢一路走过来冻坏了!求太太赶紧赏个汤婆子捂一捂。还是太太屋子里炭火烧的旺,竟还用扇子呢。”
螽羽呵着气、搓着手走到夫人边上坐下。
夫人扔了团扇,拿起手炉塞到她怀里,用手捂着她的指尖暖着。
又叫人添了新炭,才吩咐把年夜饭的小宴摆起来。
吃饭时,螽羽静静坐在老爷夫人身侧,听那一对伉俪谈笑风生。夫人今天穿着细绣红色芍药的缂丝云锦,头上戴着一套镶红宝石的累丝金钗,胸前挂着金丝攒瓜果项圈坠金锁;伸出筷子夹菜,腕子上露出三两只雕龙刻凤宽金镯。
红的红,翠的翠,因着夫人身量轻便、脸上笑意倩然,倒也不显得被这些锦缎金饰压住一头,看着浑身都是轻巧的。
螽羽喜欢看夫人穿艳色、戴金饰,这般打扮起来的夫人格外娇媚艳丽,平日里可是见不着的。
也是这个日子里,螽羽才敢多擦些胭脂、多戴几副首饰,穿得鲜艳繁复些。
不然,她总担心自己打扮得太“妖”,会被人嚼舌根。
她知道自己怎么打扮看起来最美——方才进门,夫人一看到她眼睛便亮了;吃饭时,她虽规规矩矩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老爷的视线时不时勾搭在自己身上。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酒却还没怎么喝。
夫人问螽羽,知道哪些喝酒时常做的游戏。
螽羽不想显得轻浮孟浪,捡着讲了“飞花令”作诗词的玩法,夫人直摇头说听不懂。过了会儿,却又招呼她和老爷一起玩着试试。
螽羽很久没有作诗了。她是擅作诗词歌赋的,在京城名妓中也算小有才名。
她拿信笺写了字做牌子,先抽到“花”,又抽到“春”。
她吟“落花时节又逢君”,夫人和南南绞尽脑汁想出个“扫帚开花随簸箕”。
她吟“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夫人从本地民谣里翻出来一句“春耕如翻饼,秋耕如掘井”,连字数都不一样了。
夫人赌起气来改规则,要让吟出诗来的人喝,行令不对的反不许喝。
“蝈蝈,你喝,把刚才那几杯也补上!”
众人笑作一团,螽羽便连连喝了好几杯。她看到夫人那么高兴,看到老爷和南南也笑个不停,心情很快活,很愿意喝。
几杯下肚,她喝到微醺了,古人的诗词在心里化作一团云雾,分辨不清楚了,她便只能自己作诗来行令。
她一边慢慢吟出诗句来、按照词牌唱着曲调,一边看到夫人正支着头望着自己。
夫人也已吃了好些酒,面颊红润、双目晶亮,她眯眼享受着美丽的词句如同一杯杯饮下清甜的佳酿般陶醉——这样满溢着赞美的眼神简直可以令螽羽不饮自醉,倾心绝倒。
夫人不仅只是这样注视着她,还不停发出些胡乱的赞叹,夸她像天宫仙娥,夸她像桃花,夸她像茉莉,夸她像可爱的小猫崽子,夸她是皇帝的公主,是宰相的千金……
老爷也笑着看她,那视线是热乎乎的,烧着火的绳子般。
她忽地想起从前自己受到最多赞美的那一天。
那时她十四岁,被调教好了、打扮漂亮,推到二楼台子上坐着。老鸨让她弹了一支曲子、做了一首新词,然后有人出了高价,开了她的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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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不知吃了多少酒,不知何时醉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倒还暗着,屋中烛火燃了大半,蜡滴堆满烛台。
她发现自己是睡在夫人房中的暖榻上。
屋外还不时传来远远近近的、烟火放到空中的声响。按传统,火炮是要一直放到早上新年阳光初升的。这会儿窗纸外已有些泛白的灰浮起来,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
她看向夫人的床帏,幔帐的一半被钩挂起来,夫人正睡着,老爷不在床上。
大概老爷是出去放最后一批烟火了。
正这么想着,门被轻轻推开,是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