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派遣数位官员随行,其余人选都已定下,唯有户部实在棘手。
户部眼下虽则青黄不接,人才凋零,可这一向推举下江南的竟是新入户部供职三月的六品主事。
他合了名帖,旋即召见了她。原本是存有犹疑,随时想更换人选。可他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从容沉静。
他问她可愿去江南,她答允,未曾犹豫。
那一瞬他们二人目光相望,他忽而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官员名录最终定下,在雅间中递与景和时,景和讶然:“容长瑾?他初入户部不提,还是首辅颇为看中的门生。殿下当真决定了?”
他未答,望向窗边时,不久后果然又见到了她的身影。
算上殿试前三日,这已经是他第四回 遇见她在街头买糖画。
散值光景,她才接了去江南的旨意,倒未见惶恐。
亮晶晶的糖人接在手中,她先咬半口,便露出一点璀璨笑意来,仿佛眼前的困境总有应对之道。
那笑颜光华夺目,景和在旁看得直叹气:“幸亏新科进士骑马游街时,这位容家郎君未曾这般笑过。”
本就是雨点般的花枝香囊向他抛去,再如此笑意盛然,只怕要直接给花海淹没了去,根本走不出那条街。
水患不容耽误,他们一行初到江南时,明知地方州
府官员与商人勾结,隐匿粮食哄抬粮价,却苦于没有证据。暗卫探得的各色真假账目错综复杂,连积年的账房先生都一时束手无策,摇头叹息。
她接手户部事务不过几月,面对如此情状却未抱怨半句。
短短几日,灾情迫在眉睫,他一段段见证着她飞速上手,适应得极快。
他在外斡旋着江南州府官员,她在内与景和渐生默契。她甫一查出账目底细,景和便能名正言顺带兵征粮。
如及时雨般的粮食放下去,灾民能得一时果腹,灾情稍解。
他们却不敢懈怠分毫。
那一日议事散得早,他提前归府。去她院中寻她时,在堆积如山的账目后,她伏案睡着。
像是困极了随手摘了发冠,墨发倾泻,如上好的丝绸。
他示意侍从不必出声,连日的辛劳,也不知她多久才睡上这一会儿。
天光映入屋中,他望她如玉的面庞,忆起殿试时一位考官的戏语。
“容家的小郎君这等资貌,只要殿试文章的名次能落在前十,这探花郎绝对跑不了。”
她平日着官服,少有这等散着乌发时。只是离得近了,这般细细观之,却叫人察觉到一些异样之处。
“殿下。”她迷迷糊糊醒来,懵懵懂懂的模样。
他那时想,有些可爱。
她手忙脚乱束了发,似是担忧在储君面前失仪。
这段时日吃住同行,他有所怀疑,但未曾言语。
他们渐往灾情严重的地方去,过淮扬府时,此处水灾已有所控制。
因百姓撤离及时,洪水中被困的人不多。
树木摧折,近处的泥水之中,有小女娃抱了截枯木,绝望无依地漂浮着。
她的亲属不知所踪,小姑娘破衣烂衫,枯木时不时被浪扑过,几近支撑不住。
他欲吩咐救人,却见离小姑娘最近的岸旁,她抓了一截绳索,宽了外裳,毫不犹疑地跳入了水中。
变故之快,他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来不及抓住。
他只能随她入水,周遭护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也淹没于深水中。
她水性是尚可,从此地到小姑娘的位置也不过三四米的距离。可这是洪流之中,与寻常水面哪可同日而语。
在小姑娘被洪水卷走前,她总归将绳索缠绕在了孩子的手腕。
枯木在下一刻被洪水卷去,小姑娘有了新的依靠。
洪流又将她们二人横加冲散,波涛汹涌之中,他哪里还能顾及什么礼数。小姑娘借了绳索有暗卫护下,他们二人都松了口气。
他向她靠去,几度浮沉,好不容易将呛了水的人护到自己怀中。
后一刻,其实一切困惑怀疑都迎刃而解。
等到带人脱离了险境,他有几分恼怒,从未见她如此失了分寸的模样。往后赈灾路上,比这更为凶险的境遇会更多。她不可能总是这般以身涉险,视自身于无物。
可他看她惊魂才定的模样,偏生说不出一句重话。
她披了衣裳便去寻那小姑娘,问她家中亲人近况。
小姑娘连哭都没了力气,她名唤秀娘,水灾来时父母只带了弟弟逃命,将睡梦中的她丢在了破屋中。
秀娘已经没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