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顿住脚步。
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消散在夜风里, 偏头望向身侧睫毛低垂, 神情柔顺的女儿。
直视天颜向来是对君主的冒犯, 因此景涟一直微垂着眼。
倘若此刻她抬起头, 就能捕捉到皇帝望着她时,眼底莫测而认真的情绪。
那种情绪当然与轻佻狎昵无关,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仿佛蕴含着无数心绪的感情。
准确来说,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珍贵的一段记忆、墙壁上的一幅画像。
人当然不会对自己的一段记忆产生不该有的绮念。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 那种情绪更近似于欣赏和怀念,然后是些许自得。
皇帝看着景涟。
酒意会让人遗忘一些东西,却也可能催发人的回忆。
他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晚风并不如今日清凉闲适。
纷扬大雪从天而降,天地一白,呼啸的狂风卷起雪片冰碴,拍打在人的脸上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
天边星辰暗淡,月色昏蒙。
石头灯台覆着一层雪,将灯火都遮蔽大半,唯有地面上厚重的积雪泛着冰冷的光,将夜色都映得发亮。
殿阶上首,一袭朱红官袍在狂风中稳如泰山,官袍的主人朝他俯下身来,雪白的面孔竟比漫天冰雪还要冷冽。
年轻的陈侯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平淡近乎漠然。
她的声音清淡如常,仿佛只是平静陈述一件小事,却又锋利如刃,似金石相击,意志不可更易。
她说:“吴王殿下,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皇帝有片刻的恍惚。
只是短短一刹,他回过神来。
他静静望着眼前的景涟,那张娇艳的面孔柔顺而天真,睫毛轻轻扑闪,颊边还带着饮酒后的淡淡晕红。
永乐公主当然是美人,而且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这样娇贵的、天真的、柔弱的绝世美人,唯有顶级的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中才能养出来,摧折会损伤她近乎无畏的天真气韵,磨难则会消磨她动人的容光。
与她的亲生母亲,生身父亲,并没有半点相似。
皇帝微含笑意,眼底却一片平静。
他温声道:“夜风凉,进殿去玩儿,别在外面盘桓。”
景涟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抬起头,嘱咐道:“父皇记得喝些解酒的汤药。”
皇帝笑道:“真是孩子话,这些难道还用你亲自叮嘱,快回去,不必多送了。”
景涟于是顺从颔首,目送着皇帝登辇,旋即拢起裙摆,像只翩然的蝴蝶,朝殿内飞了回去。
皇帝掀开帘幕的一角。
他最后望了一眼景涟的背影,淡淡道:“可惜,女不肖母。”
但他的笑意,分明变得格外真切,隐带自得。
从后殿转而入内,景涟却不想再回席间。
她短暂踟蹰片刻,自后殿再度折回,沿着殿外廊下一路走去,忽而听见前方转角处,传来轻轻的足音。
景涟抬首。
一张苍白平淡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景涟微怔,旋即行礼:“二姐。”
来人身着石青色衣裙,发间只用银饰、青玉点缀,简朴低调到了极点,眉眼间却自有超然气韵。
皇帝的女儿不多,因此无论得宠与否,绝不会过得拮据。
来人的妆扮却比宫人还要素淡。
或许是因为她醉心修道的缘故。
永思公主平静还礼:“五妹。”
“回京之后,还没来得及拜会二姐。”
永思公主淡然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登门与否并不重要。”
景涟知道这位姐姐从来就是这个脾气,并不多想,道:“二姐怎么出来了?”
永思公主道:“殿内太吵,出来吹风。”
言尽于此,景涟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她朝永思公主颔首,正准备先行告辞离去,忽的听见永思公主低低问了声:“你……”
景涟没有听清,疑惑道:“什么?”
永思公主顿了顿,摇头道:“无事,父皇已经回福宁殿了吗?”
景涟点头。
永思公主垂眼,不再多言。
景涟微觉古怪,但她与永思公主并不太亲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大殿外两侧,人影摇曳,三五参差,显然殿内出来醒酒吹风的人不在少数。
两侧暖阁、后方围房,亦是灯火明亮,人影憧憧。
景涟目不斜视,先去供女眷休憩的围房中看过半醉的丹阳县主,回到屏风后,再度落座。
皇帝离席,殿中众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气氛也更加松快。
楚王和程愔肩并肩坐在一处,怀里抱着襁褓中的景杨,朝景涟大力招手:“快过来看,他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