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饶有兴致悄悄打量裴夫人,试图从这张隐带岁月痕迹,却依旧美丽端庄的面孔上找出太子妃的影子,却听见皇帝带笑唤道:“永乐?永乐?”
景涟连忙转头,略带羞涩地起身道:“父皇,儿臣从未见过信国公夫人,想不到夫人风姿出众,竟看的呆了。”
皇帝虚虚点她,笑道:“你倒是嘴甜,专会讨人欢心。”
又道:“这是太子妃的母亲,也是你的长辈,是该见礼。”
太子妃与裴夫人一同起身,连道不敢。
景涟眨了眨眼。
同样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无非是皇帝传递自身态度、抬举朝臣的手段。
她站起身来,已经露出了亲近不失分寸的笑意,当真朝裴夫人行了个礼,道:“我常见太子妃嘉言懿行,不胜钦慕,却不能学得其中三分,直到今日见了夫人,才明白缘由。”
太子妃对面,贤妃的脸色不甚好看。
皇帝毫无来由地抬举太子妃之母,归根结底是为了抬举东宫。
东宫势力越盛,她的儿子自然越吃亏,她能从太子妃手中拿回宫权的机会便越小。
想到这里,贤妃不由得又在心底切齿痛骂先皇后与明德太子母子。
那二人已经入土,却还死死压在她儿子的头上,碍她儿子的前路,实在是可恨至极,连带着永乐公主也显得更为碍眼。
但贤妃也曾得宠数年,自然不会轻易违逆皇帝心意。
她今夜本来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先陈述太子妃兼顾内外太过辛苦、以至于拉了永乐公主前来协理宫务的现状,而后婉转恳请皇帝,后妃打理宫务更为名正言顺,自己亦可为君上分忧,妥善安排内外。
此刻,贤妃衔恨垂眼,强压恼恨,默默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何昭媛垂着眼,神情恭谨带笑,全然看不出不久之前她还在苦苦恳求皇帝,好不容易才在中秋宫宴时将秦王放了出来。
她的神情平静,那是真正的平静,不带半分虚假。
——皇帝最善制衡,轻易不会打破东宫诸王彼此制衡的局面,此刻忽然要抬举太子妃,首当其冲压制的不会是禁足数日的秦王,也不是蠢得和他母亲一样不足为患的楚王。
而是齐王。
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看太子妃压制齐王。东宫势力坐大后,皇帝必然要打压东宫,届时秦王禁足后势力削弱,皇帝自然会再度扶持秦王制衡东宫。
裴夫人连道永乐公主谬赞。
借此机会,她抬起眼,认真端详景涟的面容,细细寻觅故人的影子。
当年陈侯与言毓之名声虽大,后宅女眷却极少能细细端详外男面孔,大多只是惊鸿一瞥为风姿所慑,反倒是外朝臣工与陈侯夫妇更熟识些。
但永乐公主毕竟是天子爱女,即使成婚后也不会在外男面前频频露脸。多年来裴夫人未曾回京,信国公无法近距离见到公主,二人按理说与陈侯夫妇相识多年,画像都快翻烂了,却从未能发觉永乐公主身上的问题。
裴夫人忽然心中一恸。
她面前不远处,景涟正扬起脸,侧首看向御座之上的君主,唇角带笑。
那是濡慕的、敬爱的,是女儿无限依恋父亲的神情。
这个侧脸的轮廓渐渐从永乐公主身上剥离开来,与她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
陈侯府那间书房里,微服出宫的穆宗皇帝坐在书桌后,年轻的宁时衡立在书房正中,正意气风发地阐述着自己的为政理念。
日光毫不吝惜地落入书房窗中,她的侧脸线条优美流畅,几乎要融入天光里,化作一抹最为夺目的光采。
那带笑的侧脸轮廓,与此刻一般无二。
却也截然不同。
第33章 金链
酒过三巡, 宫宴上教坊精心排布的舞乐已经过半,御座上的皇帝放下酒盏, 徐徐起身。
坐在御座之侧的景涟反应最快。
像过去无数场宫宴那样,早在皇帝袖摆拂动时,她便本能地起身过去,虚虚扶着皇帝。
舞乐声骤止,场中裙裾飞扬的舞姬斜斜跪倒,裙摆铺开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 煞是好看。
御座下首屏风后所有妃嫔,以及殿内各位朝臣、宗亲相继起身,恭送皇帝离席。
景涟并不假手于人,她亦步亦趋随在皇帝身侧, 直将皇帝送出了殿后。
檐下宫灯明亮,随风轻轻摇曳, 明媚的光影随之倾泻到殿阶之下, 投落变幻的光彩。
今夜夜风清凉, 带走了微醺的酒意。下方的花草丛中响起细细的草虫鸣叫声, 殿内焚香的香气从殿门内流淌出来, 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