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摇头道:“皇帝真下定决心处置一个人时,反而要不疾不徐、谨慎行事。若皇帝立刻申饬敲打,那必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倘若只做不知,那才是预备釜底抽薪、不留余地。”
他淡淡一哂:“要坐稳东宫这个位子,其实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
话音落下,他又翻过一页册子,眉梢忽然轻轻扬起。
他并不抬头,指节轻轻敲着其中一行字,只问:“核实过没有?”
怀贤立刻低首去看,发现那是柳秋的出身来历:“大面上能查到的消息都在这里,细枝末节还在核实。”
裴含绎沉吟道:“仔细挖,出京查、去维州查,柳秋的身份有很大水分。”
怀贤领命。
裴含绎思忖再三,又补充一句:“切忌急躁,宁可查不出,不要打草惊蛇。”
他凭着直觉认为柳秋的履历有造假之处,却不会认为旁人都是傻子。皇帝必然命人查过她的履历,才敢放心任命她接任宫正。
皇帝没有查出来的秘密,必然埋藏极深,稍有不慎便可能会波及自身。
说完,他一手支颐,合眸片刻,又睁开眼:“三日后就要随驾离宫,今日下雪,猎场只会更冷。派个人去知会一声王良媛,让她随行照料和雅县主,带齐冬衣。”
冬狩天寒,二公子景桥太小,断然经不起路途颠簸寒冷,故而谢良媛与二公子都留在东宫,倒是和雅略大些,皇帝又颇喜欢这个皇孙女,特意下旨要和雅随行。
裴含绎认真思考,确认东宫上下安排妥当,又问:“含章宫怎么说?”
怀贞道:“含章宫的兰蕊姑娘说,永乐公主的行装都已备齐,请殿下不必费心。公主如今风寒好了,只是有些咳嗽,这两日先不过来,免得带来病气。”
裴含绎道:“去库里取那件朱红狐裘出来,给含章宫送过去。另外还有惟勤殿自己配的止咳丸药,也挑拣一些送过去。”
怀贞一一应下,神情却欲言又止。
裴含绎道:“做这幅模样给谁看,有话直说。”
怀贞咬咬牙,低声道:“殿下,算来冬狩这几日,正是您……”
他说的隐晦,裴含绎一听便懂。
算来也是今年多事,裴含绎每月只需一日解除缩骨卧床静养,偏偏连这一日空闲都凑不出来。若在宫里,还能假称身体不适,关上门混过一天不见人不理事,偏偏赶上出宫冬狩,猎场中那些宫室统共巴掌大的地方,又不是裴含绎自己的地盘,想关起门来瞒住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穆宗皇帝旧党虽然势头不显,但底蕴极深,猎场中着实能安排几个人。
想到此处,怀贞忍不住道:“不如让咱们的人想想办法掩护一二。”
裴含绎立刻否决:“不行。”
太子妃这个身份固然极为高贵,但同时桎梏颇多。穆宗皇帝旧党的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突然凑过来,实在太引人注目。
裴含绎不打算让自己的人冒险。
“一天而已。”
裴含绎垂下睫羽,清清淡淡地道:“熬过去就是了。”
第52章 猎场(一)
崇德二十一年的冬狩地点, 仍定在过往这两年相同的地方。
恒春山,千岁苑。
恒春, 千岁。
柳秋总是忍不住在心底嗤笑,皇帝青年时双手染血恶事做尽,仿佛什么因果报应都不放在心上。临到暮年,反而开始妄求长生。
其实皇帝的年纪仍算是壮年,但近几代景氏天子个个短命,庄宗英宗年寿不永, 穆宗更是短折而亡。
皇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参玄司进献的仙丹并没有太大作用。如果再往深处想,其实很难算清是仙丹不能解决问题,还是问题本就出在仙丹上。
柳秋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皇帝对她或许信任,但天子多疑的本性注定他不会将信任交付一人, 至今参玄司仍然是柳秋无法插手的禁地。
她低下头, 拨动灰白袖口下粗劣的佛珠, 每转动一下, 就低颂一声佛经。
一道斜长的阴影投落, 笼罩在柳秋头顶。
那道阴影贴近她耳畔, 声调极轻:“有一部分人陆续进了恒春山, 人不多, 但行迹粗糙。”
柳秋念诵着佛经, 面色沉沉,像个毫无感情的尼姑,静静地道:“随他们去。”
对方有些讶异:“你指望那些乌合之众做成刺王杀驾的大事。”
柳秋转动着佛珠, 又念出一句经文,而后从齿缝中挤出冷冰冰的话语:“他们不行, 我行。”
对方愕然:“你疯了!”
柳秋依旧转动着佛珠,不知怎么的,那动作很像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转一个头骨:“杀不了皇帝,我知道,我要杀另一个人,你亲自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