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棠在痛哭中度过了那个圣诞节。
何姨走了之后,梁风妈妈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更糟糕的是她连确切病因都查不出来,梁风带她去过富人区的医院,也寻过唐人街的中医,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何棠甚至还找来过一个吉普赛的巫医。那个老太婆神神叨叨地说梁风妈妈的灵魂已经被恶魔收走了,谁也拿不回来,梁风气得差点抄起水晶球要砸她脑袋,最后还是妈妈拦住了他。
妈妈笑着安抚了他,又劝他们不要忙活了。她说她的病是心病,这辈子都解不开心结的病。药石无医。
何棠又哭了。梁风一言不发地离开家,继续到处找医生。
他没有一天放弃治疗妈妈,可她的病还是越来越严重,很快连饭都吃不下。有一天,妈妈的状态突然好了很多,她有了起床的力气,将地下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何棠编了花哨的辫子,做了他们喜欢的馅饼。
梁风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妈妈一直没睡着,他也是。夜色最深时,她跟他说想要去看日出。
他们出门前隔壁的何棠也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问哥哥是带沈姨去医院吗。
梁风嗯了一声,让她去修车厂老板那里先借六百美金。
何棠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俩。
她记得她妈妈的丧葬费用就是六百。
她知道他们不是要去医院了。
这次她没有哭,只瞪着大眼睛注视他们走出家门。
七月仲夏,气温很高,可梁风记得那天晚上很冷,他背着妈妈走了很远的路,身上和心里都还是凉的。
他们在深夜走出地下城,穿过富人区,来到跨河大桥下,这座大桥还没建好,桥梁缺了一大截,硬生生从中间断开。
等太阳出来照在断桥的江面上,视野应该很好,也很美——梁风这样想着。
路被封了,他只能背着妈妈从桥边往上爬。他妈妈瘦到跟小孩一样重,照平时根本不是难事,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梁风就像被抽掉筋骨一般,浑身都没有力气。
妈妈心疼他,怎么都不肯让他上桥了。她说我们就在河边坐坐吧,她还没来过这边呢,能吹吹风看看风景也很好。
梁风把妈妈放到桥下的河边,可是那里什么风景都看不见,那晚连星星都没有出来。
围绕他们的只有黑压压的河水,以及漫长到没有边际的深夜。
他们坐了很久,久到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凉。
天空翻出鱼肚白时,妈妈突然问他后悔吗。
后不后悔离婚时跟她走,后不后悔当初没有回国。
后不后悔从云端,跌入这暗无天日的深渊。
梁风的回答依旧和当年一样。
他说他不后悔。
他就没有后悔过。
妈妈听完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她这辈子温和到怯弱,那天晚上却叱骂生父,咒诅前夫,情绪前所未有的激动。
最后,她直勾勾盯着儿子的脸,一直重复道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好想你啊……
梁风沉默地看着宣泄的妈妈。他知道,她正在透过自己这张脸,去看另外一个人。
——那个他们都刻意不去想念,甚至不敢提及的人。
天空翻起鱼肚白时,妈妈喃喃唱起一首歌,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听她唱的一曲童谣。
唱到一半,歌声忽然停了。
梁风接着唱了下去。
直到唱完这首童谣,他才垂头看怀里的妈妈。
她睡着了。
就像小时候他熟睡在她怀中那样。
汽笛声划破清晨,梁风抬头望向被朝阳映红的江面。
天亮了。
太阳照常升起。
他将妈妈抱在怀里往回走。失去生命,她反而比来时重了很多,他差点都抱不动她。
还没有走出断桥,一群人就拦住了他——正是地下城那伙人渣。
他们早没了人性,等在这里只为嘲笑他没了妈,又辱骂他怀里温暖的尸体。
梁风疯了一样扑过去跟他们打起来,可他们人多,他还要兼顾妈妈,怎么也打不过这群人。
脸被踩进江边的泥地里,他的自尊混着污血糊了满脸,前所未有的狼狈。
不过好在,他护住了妈妈。
拼尽最后的力量将妈妈带去殡仪馆。身上没有钱,里面的人压根不肯收。
可梁风没有力气再将妈妈抱回家了,他也不想再折腾她——她活着的时候难道还没受够么。
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让梁风将人先留下,又嘱咐最多一天,最迟明天早上,他要么把钱带过来,要么把人带走。
梁风不敢耽搁,出来后立马往家赶。还没到地下城他便接到何棠的电话,说刚借来的六百美金被那群畜-生全抢走了,他们还打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