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光鲜亮丽的精英们进出办公楼,看见他们的孩子穿着精致熨帖的校服,走进全美最好的私立高中。
街道被灯光与圣诞树装饰时,他看见家家户户走进琳琅满目的商店,店门再打开时,里面传出的旋律,人们抱着礼物的笑脸连雪花都消融。
梁风就这样看着。刚开始他总是想起从前,想起他们一家四口从前在一起时,正和这些人一模一样。
后来他就不想了,也想不起来了——很多事情,遥远得好像上辈子。
有天他又在这条街上晃悠时,迎面遇上一个女孩子在遛狗。富人区里的小狗和主人一样体面,背毛顺滑到发光。
感应到少年的目光,小狗快乐又亲人地扑起前爪。
梁风轻笑出声——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下意识伸手想要摸摸小狗,牵狗的绳子却猛地后撤。
梁风收回胳膊,抬头对上狗主人的眼。
盯着一头金发的褐眸嫌恶地瞥他一眼便移开,像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又更像,在看另一条狗。
——一条连富人区的狗都不如的野狗。
望着人和狗离开的背影,梁风扯开带伤的嘴角笑,又毫不掩饰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突然又想起从前,想起回忆愈发模糊的从前,想起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如果那张脸在这里,这里的人,肯定不会像看自己一样看他吧。
那天晚上,梁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梦到那个,他再没有叫过哥哥的哥哥。
梦里,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形影不离,一起站在繁华的街道边。
只一个转身的功夫,哥哥就不见了。梁风正着急地大喊大叫,远远又看见遛狗的女孩从富人区里出来。
小狗依旧像白天一样开心地扑向他,随后被后撤的狗绳牵走。
梁风讷然抬头,下一秒便从梦中惊醒。
——那个狗主人换了一张脸,那张脸和自己哪里都一样,唯独一双傲慢的眼。
——梁弈的眼。
-
一年又一年。
“地下城”每一天都有人搬进来,每一天也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还有人在里面如野草般成长。
十七岁梁风,走路时都能听见骨骼生长的声音。身量拔高,梁风的肩背随之变宽,喉结突兀的同时,他的嗓音也开始低沉磁性,强肌劲骨将力量贲张而出时,有人觉得这就是少年感,也有人嗅到荷尔蒙十足的男人味。
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恶劣的生态赋予他Alpha气息满满的身躯,基因又遗传给他一张惹眼的帅脸,游走在贫民窟与富人区之间,他桀骜又招摇。
他早不在意富人区那些傲慢又势利的眼,他的恶劣让他们厌恶,更让他们恐惧。
他也不再害怕地下城那群玩命的少年——他比他们更狠,更疯,更不要命。他们在他手里丢掉过血肉,牙齿,手脚甚至眼睛,从此再不敢招惹他。
他变得越来越强势,也越来越阴郁沉默。
因为他发现想要强大,就必须得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他终究还是长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类人。
还在成长并非一无是处,长大后的梁风得到的最大慰藉就是赚钱。
他不仅不用再靠两个妈妈养,还能反哺家里的三个女人,是名副其实的顶梁柱男子汉。
何姨没什么文化,对能识文断字的人总有滤镜,经常夸梁风“上过学的就是脑子好使”。
虽说只在国内学了几年,但他脑子好使是事实,呆了不到一年,少年一口英语就说得跟母语一样地道,各种俚语都信手拈来。
语言障碍清除后,赚钱的路子就多不少。梁风做过的工作多过三十六行,称得上称心甚至喜欢的,只有在修车厂那份。
男孩子对车总是天生就有好感,梁风在好感之上有多几分车感,很多车他摸摸发动机,转转方向盘就能开得得心应手。有时候趁师傅不在,他还会偷偷飙几圈车,漂两道移。
速度带起疾风时,他的烦恼也被吹散——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才算活着。
靠着修车厂里积攒的技术和积蓄,他们的日子终于不再拮据,一家人甚至开始商量搬出地下城,换个环境稍微好点的社区。
就在他们憧憬着一间可以照到阳光的房子时,境况突转急下,两个妈妈先后病倒了。
何姨的肺腺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大医院都治不了,更别提地下城里的私人诊所。
她很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对自己的审判,梁风和妈妈越坚持为她治疗,她反而越惶恐——太花钱了。她的命本就不值钱。不值得的。
病情恶化后,何姨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医院了。圣诞节前的一个平安夜,她自己偷偷买了很多吗-啡,又把那些吗啡全部注射进自己的血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