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晦涩,生母早逝,她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算不上父爱,至多不过愧疚和怜爱罢了——而这些愧意,也在她遇见梁父时终止。
“他不同意我和你们爸爸结婚,最后给了我一笔嫁妆,说要跟我断绝关系。”
梁风看着妈妈憔悴的脸,一下明白他外公为什么不同意了:她那笔丰厚的嫁妆,早成为他们爸爸变成“梁总”的基金。
“别担心,外公会喜欢你的。”妈妈摸了摸他的脸,笑着安慰道,“你长得很像他。”
梁风没有说话,也没有笑。他觉得妈妈过于乐观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判没有错,他的外公果然也抛弃了他们。
——就像他爸爸一样。
之后妈妈病了好些天,他们的钱也快花完了。
梁风还记得妈妈那天数点完行李和钱包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对他说,小风,你明天就回国,回去你爸爸那里吧。回去继续念书,好好上学。
他当时说得……也没错,我确实没有能力给你们好的生活。
梁风不说话,只是摇头。
妈妈一下就哭了,说她也舍不得他,可是没办法,他还小,呆在这儿这辈子就完了。
梁风那个时候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他“这辈子就完了”。
他只是觉得他不能。在妈妈被丈夫和父亲抛弃后,他这个做儿子的,不能再不要她。
所以那天不管妈妈怎么让他回国,梁风都只是摇头。
最后他才说,是我要跟你来这边的,我不后悔。
他妈妈又哭了,抱着他哭得特别凶。
眼泪流干后,她的精神倒好了不少,立志要自力更生。
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异国他乡,孤儿寡母,他们举目无亲,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妈妈靠公民身份得到的几百美金低保,租了房子,就没钱吃饭。
梁风看着妈妈焦虑又忙碌。当年她退学断亲嫁人,结婚后又一门心思相夫教子,落到今天没学历也没工作经验,想要赚钱,就只能做一些体力工作。
可当她真抛**面上工时又发现,自己连刷盘子都刷不过那些墨西哥人。
——梁风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
妈妈只高高兴兴告诉他发了工钱,却没说那些钱根本没法养活他们两个;他信了妈妈总说自己“吃过了”的话,不知道她给他带饭时都在饿肚子。
直到妈妈营养不良晕倒在外面。
万幸中的不幸,她遇上了好心人——一个嘴硬心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从教堂领来的救济粮全让给他们的好心女人。
梁风管她叫何姨。
何姨活得和他们一样艰难——可能还要更难一些,她连身份都没有,是偷-渡过来的。她说自己是被老乡骗出来的,一会儿又说也不算骗,她不跑,就只能嫁给比自己爹还大的鳏夫。
和妈妈不一样,何姨泼辣又义气,强悍且粗鲁。她会在按摩时抽摸她屁-股的男客人耳刮子,有时候又不很在乎被揩油,她说:“被狗咬两下,给我女儿换两瓶牛奶,值了。”
她女儿叫棠棠,和她妈妈一样是只凶悍的小狼。梁风妈妈很心疼她,小姑娘也总甜甜喊她沈姨。
因着孩子的关系,两个女人走得原来越近。冬天来临之际,梁风和妈妈搬进何姨家。
说是“家”,其实也就是两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地下室,这样的房子这片区域有很多,住满了没有身份的游民。
何姨说,这里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地下城”。
“这类人”,指的是何姨一样的底层苦命人,也有散尽家财追寻美国梦的中产,以及像妈妈一样从云端跌下去的。不管过去什么样,住进“地下城”的人,似乎都会变成一类人——弱肉强食的野蛮动物。
这里还有一群跟梁风年级差不多的半大孩子,物质与教育的匮乏,将他们身上的动物性逼发到淋漓尽致,成年男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这伙人总在深夜出动,打架飙车,抢劫放火,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等到早上他们作鸟兽散后,整条街道上都是碎玻璃,空气里还飘散着大-麻的味道。
梁风搬过去没多久就被这群人注意到,随后开始疯狂地针对他。
他们欺他一个人打不过,更恨他不肯入伙。
他说什么都不肯和他们一起做事。
他用尽所有力气抵抗被同化。
说是抵抗,很多时候还是他单方面挨揍。不想让妈妈操心,被打得狠了,梁风就会找借口不回家。没有地方去,他就走出“地下城”,游魂一样四处瞎晃悠。
很快梁风就发现,这座城市的富人区就在旁边。最繁华的CBD与最落败的贫民区,中间只隔一条马路。
有段时间,梁风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那条马路边上,观望对面那个近在咫尺,却天差地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