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饼铺不远,西门出沿着小巷走,转两个弯就到,所以我也并未叫上女婢。
正值初春,天气渐暖,但晚风依旧寒凉,夜已深,巷子行人不多,只堪堪三两人。
我裹紧小袄,哆哆嗦嗦到了酥饼铺,幸而走得快,在铺子打烊前赶上了。
“苏大娘,要四个酥饼。”
我一个,娘亲一个,爹爹一个,奶娘一个。
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又摸了摸布兜,刚好八个铜板。
“哎,陈小姐,只有三个啦。”
苏大娘笑吟吟地一指,我抬头去看,皱着眉头半天,抿唇答道:“那就三个吧!”
我与奶娘同食一个就好。
不多时,苏大娘将酥饼包好递给我,再摆摆手,没有接我托在手心里的铜板。
“陈小姐总来我们家买酥饼,今儿这三个就送你啦,下次再来。”
她笑得格外灿烂,似乎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发生,我盯着她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耐住心痒,问道:“苏大娘怎么这么开心。”
听我如此问,她神神秘秘凑过来到我耳边,又将我手放到她小腹上。
“我有小宝宝啦!”
我仔细感受着手下触感,棉布织就的衣料,似乎因为她这喜气洋洋的一句,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两下。
我触电般地收回了手,惊呼:“动了!”
“哈哈,是我打了个嗝,晚间吃得太撑。”她笑起来,“才两月余呢,哪里会动。”
闻言,我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有些脸红,只好赶忙捧着包好的酥饼,匆匆道了几句喜庆话,转头往回走。
苏大娘的笑声仍在身后断断续续,于寂静夜里格外敞亮,听在耳中不免因她喜而喜。
我不禁去想,娘亲当初怀我之时,是否也如苏大娘一般喜不自胜。
想着走了没几步,我下了结论,那肯定,一定,必定,很欣喜。
我又想起出门前自己任性的语气,吸了吸鼻子,抱紧了酥饼,是该好生向娘亲道歉的。
但天道无情,并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后来,我时常在想,若我能回到当初那个夜里,会做些什么。
奈何回忆发了酵,自动将痛苦悔恨作成酒引,经年久月下来,剩不得许多。
如今我甚至想不起那日内心波澜起伏的心境,只有琐碎情景,尚能诉说细微情绪。
犹如皮影戏一般,爹娘被身着布甲的耍戏人架起手脚,夜晚是天然的幕布,烛火映着满地红色溪流。
“咔”一声响,皮影断了线。
我不记得奶娘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将我塞进狗洞,但里头的潮腥气却顽固地扒在脑海之中,与当日怀中碎成渣的酥饼甜腻味道一块,充斥鼻腔,令人作呕。
我爹是当朝户部侍郎,做了十几年官,清廉正直,品行俱佳,从不贪污纳贿,却含冤沦为帝子牺牲品。
我娘是京中太师幺女,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性情温和坚韧,自小教导我女子不必活得拘束,自在随性便好,却在最美年华殒命。
我叫陈阿香,从前是小姐,现在不是了。
再次见苏大娘,她不再唤我陈小姐,眼中怜悯落到嘴边成了叹息,她叫我快逃,快逃,莫要被追上。
我便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跑,鞋底被磨破,裤脚被挂烂,我用泥土掩盖曾经最在意的容貌,用发钗换来粮食和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活着。
我没有如话本里写的一般,想着报仇雪恨,为双亲讨回公道。
因为活着尚且足够艰难。
我无比确信,若爹娘还在,我的安危定是他们心中的第一位。
于是,我收敛脾性,自我约束。
我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也不知是我与乱葬岗女尸换过的衣衫骗过了官兵,还是我一路掩藏行踪躲得实在隐秘,我如愿逃脱追捕,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终于叩响了陈府大门。
我望着门楣上同样书着“陈府”二字的牌匾,字迹却不是曾经的端正娟秀,反而龙飞凤舞,不禁酸楚难当。
家仆将我领进,假山绿水,回廊蜿蜒,我却提不起半分兴致,只闷头走路,心中无比清楚,这一切皆不属于我。
我只是个想要寄人篱下的孤女。
陈老爷是爹爹的亲弟,但我从未见过,曾听家仆言,自爹爹大义灭亲以来,他兄弟二人便不再联系。
大义灭亲,灭的是陈老爷夫人。
我虽认为爹爹没错,但确行鸠占鹊巢之事,是以正厅面见陈老爷之时,作好了被怒骂一番,再赶出去的准备。
我低着头,眼中倒映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衣衫和破了洞的绣花鞋,努力回忆娘亲教过的礼数问安。
“陈老爷安好。”我说,声如蚊蝇。
一股风袭来,我闭上眼,想着大约是要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