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听了这些话大抵只会觉得他疼季夏,可季夏看来,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在教训自己。她又何曾不知元承文和秦少庄盯着自己,一个不怀好意,一个……
季夏讪讪放下碗回房,临走前还赌气说了句,“既然哥哥让我别出去招惹,那周六的寿宴我不去陪衬了!”
早餐不欢而散,周云卿出门交代了叶婶热杯牛奶给她,叮嘱再三别让她出门。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便有了今天冬日里晴天,季夏想,雨过天晴总是对的。
她身上裹着一件素色的棉袄大衣,靠着靠枕坐在房间前的梁柱上,看着院里和石阶上的积雪。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骗不过她哥。眼睛微肿,眼白四周布满血丝,眼窝都快凹下去了,形容枯槁虽称不上但也不远了。从见完秦少庄那天起,她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
那日她趁周云卿去天津出差就溜出去玩。季夏猜测周云卿这趟出门有了两三天,因为报纸上报道了“小站事件。”说有几个士兵在租界闹了事,惊动了外使和政府。周云卿早一日收到电报被安排出差。不过季夏没想到她出门没ʝʂɠ多久就被两人强行“请到”太平饭店。她开始还以为是元承文的人,又打又闹还咬了他们,但他们就是一声不吭,抓着她死活不放。坐下才发现是秦少庄。
他坐在西图澜娅西餐厅里等着她,左手玩着一个银制的打火机,右手夹着一根快烧过的烟,水晶烟灰缸就在他前面,不过俨然“不堪重负”,眼睛不时往四周看。他还是没穿军装。里面是一件贴身黑色高领毛衣,外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及膝呢大衣,大概抽的烟太多了,黑色毛衣上占了一些烟灰。
不得不承认,见到秦少庄时,她确实松了一口气。她被秦少庄的眼睛盯得发怵,迟疑了好一会才向他走去。当时她的脑海里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她趴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瑟瑟发抖。
侍应生替她拉开椅子,习惯性递上餐单,然后熟络问一句,“还是老规矩吗,周小姐?”季夏瞥见秦少庄只上了杯洋酒,浅笑回绝了侍应生。“今天不是过来用午餐的,给我一杯曼特宁,三颗糖。”
太平饭店依旧人来人往,她在这待了有三个月,也熟悉了。她其实不大喜欢吃西餐的,光顾了三个月是因为它的餐巾——白色的压花餐巾折成一艘帆船。
“你倒镇定。”她一心盯着餐巾花,没了她进门时的惊慌。他该庆幸她的信任吗?
“我为鱼肉,慌乱也无用。”诚然,她对他有一股无来由的信任。第一次在何园见到他时就有这种感觉,她只当是他在李伯伯手下当差的缘故。
“既然知道自己是鱼肉,怎么不离开北平。”秦少庄见她一走过就蹙眉,便灭了烟。
“那日在何园不是告诉你,我来北平是因为婚约的事。”一走了之,她哥不拆了她骨。更何况,她也想解决此事。
“我只记得那天你问我是谁。”
西图澜娅餐厅里的小提琴声伴着钢琴音,她想起小的时候,姨丈经常在花藤亭教她和威廉弹钢琴和拉小提琴,那画面恰似她姨丈吹笛小姨弹月琴。离开何园那晚,她给他拉了一曲李伯伯教她的《旅愁》,断断续续的,因为她学的是钢琴。
大约她拉得太差了,秦少庄打断了她的“宣泄”,直接问了一句,“你不记得我了?”
秦少庄那个认真期待而又纠结的表情周季夏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你是谁?”
“你十岁那年救过我。”时至今日,他终于开口了。秦少庄抿了一口酒,随后又猛喝了半杯才继续。大概是太烈了,脸都扭曲了。他擦了眼角的泪,解释道:“呛到了。”
她被吓到了。他堂堂七尺男儿,还是李伯伯手下的警卫长,竟然被十岁的她给救了。
“那年我也不过十三岁。”秦少庄为挽颜面补充一句。但年龄是重点吗?
第25章 秋·故园无此声(11)
接下来她以为秦少庄会给她详细描述,然而他却用了两个“那年……然后……后来”、“虽然……但是”句型就交代了。
那年他初次陪李先生到平镇,不幸被土匪掳走,一样不幸的是她和威廉也被掳走了。然后,他们一起商量逃走。后来,他们在逃走的过程中被土匪发现了,是她帮他挨了一刀。
他说,虽然我们后来成功逃了出来,但是你和威廉都受伤了,并且似乎不记得了。
有些人的遗忘是选择性的,譬如何威廉。有些人的遗忘是为了自我保护,譬如周季夏。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脑海里有那么一个深刻画面——何威廉背着满身血迹的她千辛万苦地回何园。何威廉一直跟她说,“撑下去,小小!我马上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