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春夜(78)

祁似周身僵木,恍若跌入昏暗的湖底。

他不记得第几次听到这样的骂词。

除却这般,于祁家破亡没落之时,有无数肮脏更甚的字眼都无所遗漏地涌入他耳中。

漆黑昏暗的卧塌前,父亲重病发作,那总能背起他的肩膀佝偻如柴,临死前枯瘦的手抓住他不盈一握的腕,白唇间咯出血淋淋的猩红,然而半字未吐,就已然睁大眼逝去。

药碗落在地面,他怔然起身,颤抖双手,轻轻替父亲合上眼睑。

而后起身,出门,屋外雷鸣不休,他穿着一袭单衣,狼狈散发,在大雨里看着众人抬棺来府邸。

冰凉雨水浇透了他的心,他因此病倒昏厥,而次日惊醒过来,思及母亲未曾饱腹,便去厨室里为他煮了一碗鱼面。

滚油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疼。然而当那双满是伤痕的手端着木碗开了门,横粱木上挂着三尺白绫赫然入眼,母亲死不瞑目的尸体晃荡摇曳,她早已在昨日夜里悲恸自戕。

尸体嘭地一声砸落,连血都不曾淌下,仰倒在他足下。

耳畔嗡响炸疼,侍女们仓皇、逃走,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惨叫,而他尚未落泪,转身听闻围观之人告知,他的幼妹祁涟遭家中下人猥亵,怀恨淹死在河底。

他拔足狂奔去河堤,抱来一捧苍白骸骨。

绕是邻居们羡他才名,此刻也觉他是不折不扣的灾星。

嫌恶他、远离他,不高兴了,还要唾骂他。

而自那日起,他那是亦是寒症时时发作,症状与父亲极其相似,乃是无药可医的绝症,只好浑噩度日。

命运却不恕他片刻,他在辗转间听闻镇东的长姐在夫家遭受排挤,又怀有身孕,便只好匆匆赶来选任教馆先生,一为谋生,二为护住长姐。

馆长因幼时祁、王两家婚约,且他祁似素有才名在外,才勉强收了他,却日日挑他错处。

他忍耐、忍耐,只因世间唯有长姐一人可伴。

再后来,就是这样的、遭人唾弃的无根草,难忍本能地爱上了自己的学生明予。

他忍不住地靠近他,渴求他,好似肮脏滚爬的猫,奢恋悬挂在头顶的烛,拼了命地伸手去触碰,烫指也欢欣。

恶心么……他喃喃。

睁眼醒来时,耳边传来清脆笑声。

祁似撑着发麻的纤细手腕站起,柔风拂过,微微推动他向前走。

他扶墙慢行,一步一步走至教堂外的木格窗边。

往里望,教堂内几乎座无虚席,教桌旁的不知姬无说了些什么漂亮句子,惹得学生们皆在笑,立在教堂之后的馆长也在笑。

少年少女们兴味盎然,就连素来爱玩闹的魏里也听得认真,睁大的眼眸几在发光。整间教堂俨然不似寻常他授课时的沉闷。祁似垂下眸,在那笑声里沉默地转身离去。

一点也没察觉,馆长不知何时已然跟了上来,在一片惊愕的目光里愤愤地骂他什么。

他只是麻木地挪走至寝屋前,他的手失了力气,绵软疲惫,怎么也拧不开锁扣。

他再维持不了站姿,缓缓蹲身下去,蜷缩起来,双膝及地半跪着前倾。

好冷。

瞳内的白司亦遭寒凉笼罩,他感到满腔压抑的窒闷,那种浓郁的自我厌恶之感淹没了他,他似是溺水,空气如铅尘,灌满他鼻与喉,堵塞了他的呼与吸。

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猫的烛被夺走了。

它只剩肮脏泥泞。

泪无法淌下,因长久的忍耐而难得发泄。病魔带来的烧热夺去了他的神志,隐约间,双唇喃喃念出破碎字句。

太冷了。

冷到牙齿都在打战,骨骼都在抽搐,魂魄都在震颤,冷到他再无法忍受,喉中溢出一声低哑的、绝望的哀吼。

祁似与白司。

他们身份悬殊,生死相隔,却又何其相仿。这世间芸芸众生可怜悯病死者,却皆无法接受他们克制至极的爱与痛,泪不可流,绝望的哀吼也只在难以忍受时迸发而出。

青灰双唇克制不住地簌栗,他指节吃力地动,以平生余力化风为刃,即将割向自己的咽喉。

结束吧。

结束这彻底漆黑的、漫长的、凄冷的夜晚。

他不配奢求、不配触碰、不配苟活。

将那刃刺入血肉里,绞断血管,隔开骨骼,撕烂肺腑,让他结束这糟糕的一生。

而下一瞬,有人夺过了他的刃。

他回过头,麻木时尚未察觉出,姐姐已然痛哭着将他护在身下,而馆长手执戒尺,还在怒骂些什么,扬言要打死他二人。

就在这一瞬。

明予夺过风刃,扎入了馆长的心脏。

血染透了明予的手,世界骤静,而后如蜂虫般狂响。

“先生。”穿着白衣的少年跳下讲桌,大踏步地朝他凑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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