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去看她这些天因为打理私塾,就冻得通红甚至要长冻疮的手,很怀疑这话的真假。
后来证明,果真如此。
小娘子研墨添香拿手,洗衣做饭笨拙。
但他想着,不过是在柴房多放一张竹榻,粗茶淡饭里多添一双碗筷,就像她突然出现那样,报完恩了也会走的,毕竟她对这里处处都不喜。
他日渐习惯了与她在同一屋檐下。
他自欺欺人般地,维持着自己心里的男女大防,等恍然察觉,早一步步让出了自己的寝屋,木床,以及对男女之情一片陌生的心。
那日是他的老师何蔚的五十大寿。
何家难得地大肆操办了一番,平洲县的乡道上,头一回像这样挤满了各地赶来的车舆宝马。
何蔚官位不显,但学识渊博。
未曾致仕归乡前,门下俊杰弟子颇多入仕,家世显达者也不少,都应邀赶来了。
他素来准时,这日赴宴却晚了。
全因前一夜发现她会下棋,且棋艺不错。
两人手谈至深夜,在日渐转暖的初春,齐齐睡至日上三竿,他匆匆洗漱,抓过给老师备好的字帖贺礼就赶去了。
何家高朋满座,正是门生轮番送礼时。
他低头一看,字帖拿错了,是自己素日练笔用的旧拓,正哑然失笑,想着如何请老师原谅。
她带着那副字帖赶来。
轻盈帽纱罩了半身,遮住容颜,一身素净的风荷色曲裾裙,曼妙玲珑,步态款款,清甜声线里带着笑:“沈先生心急为何老贺寿,将礼物落了,我特地来送。”
何蔚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带着笑的目光看了过来:“道麟,这位是……”
他感到一点难以解释:“她是……”
“我是沈先生的远房亲戚,称得上是表妹,家中落难了特来投奔他。”她接过他的话,恭敬柔顺地朝何蔚福了福身。
她从河里被他救起,多少眼睛看着,事后又搬入他宅院里住,揣测她的闲言碎语不少。
他对外一律称,正是为了救表妹,才奋勇在隆冬里跳入彻骨冰冷的河流。
何微能猜到此中曲折,远道赶来贺寿的门生却不解,有快一半人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同门。
有人笑问:“既是表妹,为何称沈先生?我听闻沈郎君教垂髫小儿习字?姑娘也不识字?”
她隔着帽纱,歪头看向发问者,理所当然地困惑:“圣贤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小女子与沈先生虽未成三人,但处同一屋檐下,可时常见贤思齐,为何不能称他为先生?”
被她抢白的郎君一噎,正要好好辩上一番。
何蔚抬手挥了挥:“好了,小老儿难得过个寿日,诸君还想坐而论道,明辨真理?”
众人一笑,气氛轻松揭过。
他顺利献上字帖,长揖到底:“学生祝老师寿如松柏,霜雪不能寒*。”
小娘子乖巧地跟着再福身:“小女子祝老师一阳生后逢生日,日渐舒长寿更长*。”
“好一个日渐舒长寿更长。”何蔚抚须笑。
满堂来庆贺的青年儿郎附议,更有不少目光探究地落在了她遮住容颜的面纱上。
寿宴后第二日,一群人打着结交同门之谊的借口来拜访,直接找到了他家门。
这些人里面,有人是他从未见过的同门,但也有人是真正与他认真讨论过修学,品行端正,学问扎实的青年才俊。
他不好将人拒之门外,迎了进来。
屋舍很小,没辟出老师家那样待客的前堂,一群人在小院里勉强摆上了茶座,就着浅淡春光开始漫谈,言语之间,有人探听她的情况。
“不知沈郎君这位表妹,可有定亲?我昨日观她言行举止,是读过书的闺秀,我有位在衢州府任差的族弟在找续弦,就想要读过书的。”
“徐兄族弟可是衢州的录事参军徐笪?我曾见过一面,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宽厚忠正。”
“对,正是他。”
“能够促成一桩姻缘,这趟不算白来。”
……
一群人你来我往,三言两语,仿佛就把她的终身大事给敲定了,还带着施恩般的语气。
他一边听着,一边品味心头泛起的怪异。
是未曾体会过的强烈不适,叫他眉目一沉,摆不出任何表情,还伴随着一股陌生的冲动,快要冲破指尖,将他捏着的茶瓯摔到地上。
“道麟,你为何不说话?”有人轻拍他。
他倏尔抬眸,见是昔日交往过的同门,同门带着疑问,认真道:“这位录事参军,大家也就提议着说说而已,当然还是要看令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