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海接过他手中奏疏,摆到高澹面前。
高澹点着奏疏外封,默然不语,他昨夜犯过一次头疾,今日是强打精神来的朝会。
《白鹭洲》一事,他早知晓。
新税法初见成效,国库增收不少,如何平稳推进新税,把银钱用到救灾、明年春耕与军备,才是他眼下最关注的事情。
民间上不了台面的流言蜚语,东宫没有能力摆平,还闹到朝会上来,实在不像话。
“不过是空穴来风之言。”高澹不置可否,可紧接着高启泰拱手请求,“儿臣清者自清,正想与这位幕后之人当面对质,一问究竟。”
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也罢。
“那就传上来。”高澹随手翻开沈徵的奏疏,扫过头两句,继而一目十行粗略读完,眼神顿时变得凌厉,看着沈徵的眼神带着责备。
沈徵颀长身影立在殿中,敛着眉目静候。
呵,好一派温顺恭敬的模样。
他怎不知沈道麟生了一根反骨。
高澹将奏疏放下来,有那么一瞬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但君无戏言,撰写《白鹭洲》的人已到殿中。来人裹着宽松的深灰蓝色披风与兜帽,连下颔都被面纱遮得严严实实。
高启泰昨日宿醉,在朝会上等待许久,只为与沈徵安排好的人当面对质,高澹瞥了他一眼。
有什么不对,他迟缓的头脑想了想。
高澹不是第一次这么看他,他自被册立太子,跟从肱骨重臣学习,稍有不如父皇意,他就会这种眼神看他,像谴责,像失望。
即便他做得比同辈皇子都好,对父皇来说,总是远远不够,“你是要肩负国之重担的人。”
但这种眼神,怎么会是在这种时候?
高启泰心头突兀,又兀自定神,直到看见那深灰蓝色的身影跪下去,伸出一双手,将兜帽与面纱慢慢摘下,以额触地,恭恭敬敬地跪下去。
那双手小巧,柔嫩,经常沾满了颜彩。
那声线清甜,悦耳,他听过无数次。
帽兜之下的那张脸,本该随芙清宫大火化成触目惊心的焦烂红黑腐肉,而不是完好无损出现在这里,面向他的父皇与众臣陈情:
“民女江汀鹭拜见陛下。”
“民女是江南东道秣陵人士,亦是数年前,白鹤堂江家私藏禁书案的罪人之女,过去三年,被太子以一己之私,囚于芙清宫的地宫及偏殿,借芙清宫起火逃出,之后写了《白鹭洲》。”
坊间捕风捉影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朝臣队列响了细碎的议论声,骚动不断,在李德海清咳了一声后,又肃静下来。
钟止善闻言要出列,被高澹抬手按住。
“你这是承认用《白鹭洲》含沙射影了?”
“民女撰写《白鹭洲》,不为含沙射影,是想为江家伸冤。民女双亲藏有前朝旧书,理应受罚,但私藏甲胄是荣王勾结太子的栽赃陷害。”
江汀鹭提了一口气,尽量使声音清晰沉稳:“当年参与江家案件的地方官吏,包括现已调任东宫左中允的徐潼和司经局洗马胡伦达,以及押送江家女眷流放的差吏,都是人证,自罪书上已签字画押,交由沈大人保管。”
“太子为私欲枉顾律法,草菅人命,使民女母亲病逝于流放路途,父兄斩首于菜市,至今皆因谋逆罪名,无碑无墓,无香火供奉。”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民女敢问陛下与诸位大人,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储君藐法欺旨,恣意横行,难道可跳出大暐法理之外?”
长长的一席话说完,殿内寂无人声。
江汀鹭双目微红,不躲不闪地对上高澹严厉的目光,单薄伶俜的身子跪得笔直。
高启泰慢慢走到江汀鹭面前,犹在梦中。
自发现江汀鹭还活着后,她说的每一段话都像流水一样,从他耳中淌过,纷乱浓重的情绪不断翻涌,一浪接一浪地激荡,不断往他胸口撞。
他手指不受控制地收拢,抓握了虚空。
震骇或是暴怒,惊疑中微茫的喜悦,不解的委屈与气愤,他无法在霎时间消化那么多情绪,甚至无法分辨,一股冲动迫使他的双手找到释放的落点——江汀鹭脆弱纤细的颈脖。
“江汀鹭,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高启泰怒吼,死死掐住她的咽喉,感受掌下温热的属于活人的皮肤,她还活着,这不是梦。
她在众目睽睽下背叛背刺他,这也不是梦。
有人在他耳边沉声喝:“殿下放开!”
自幼被严词规训的记忆苏醒,高启泰骤然回神,发现自己当众失态,面色难看地站起,扫视一圈满殿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