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识得这个声音,那是秦纾父亲的奶娘,已有七十来岁,一直住在秦家江南的庄子里荣养,如今不知为何来了京中。
“您同个阉人搅在一起,以后打哪生个孩子出来!这家业是你父亲、你们秦家几代人的心血,您全抛了不成!”
原来是在说他啊……
沈铮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背抵在廊柱上,缓缓滑落下去。
他知道,此刻他应当避嫌离开,应当疾步走到远处去,全身却抽不出一丝抬脚的力气。
那位婆婆哭的那样凄厉,仿佛天塌地陷。那些话也像针似的,刺入他头中。
沈铮微微蜷缩起身子,头抵在手肘上,手肘压在膝盖上。襟前的橘子花从帕子里落下来,散落一地。
洁白纤弱的花落在尘土里,日头晒在上面,很快就显出火燎似的焦痕。沈铮却顾不上捡,像是怔住了一般,听着那些话。
“您那些狼心狗肺的叔伯,当初卷着技法织工投了别家,这家业还要留给他们不成……”
“从外面收养的孩子,呵……外面的孩子!他们亲爹娘都干出弃子的事情了……”
“婆婆,我自有主意,不必您费心。”
秦纾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沉,那样稳,她的人生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或许此时对她来说也不过是略起微澜。
沈铮不知道她心中有什么主意,那位老婆婆也不知道。
她继续哭诉着:“婆婆也不想这么逼您……可实在是放心不下……您连个兄弟都没有,等像婆婆这么老了,孤零零一个,只怕后悔也晚了……”
“您在外面生一个孩子吧!”
老婆婆石破天惊的落下这么一句,像是注解似的,话又急急追上去。
“您在外面生个孩子,不拘男女抱回来养。以后您想怎么过,旁人一句也说不出来!左右他是不能生了……他若还有为您好的那份心,就不该拦着!”
老式的木制建筑里,灯火总是那样暗。就那么一豆的光,什么也照不亮,让人平添惶惶。
玉钏儿急忙看向秦纾,秦纾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
“您妄言了。”她淡声驳斥。谁也猜不出她是否有一丝动摇。
老妇人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酝酿的越发尖锐起来:“我是妄言,可您既出了闺阁,做男儿们做的事情,何不做到底!半半落落的,倒教人……!”
这话没落完,却谁都能明白其中未竟之意,屋里屋外更静下去。沈铮在门外等了很久,始终没再等到阿姐的声音。
他无声笑起来,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觉得那花瓣很是可怜。
他蹲下来,将零落的花瓣一片片捡起。
青石板的廊芜清扫的很干净,没有什么棱角尖锐的石子铁片。可沈铮却恨不得能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的他鲜血直流,或许便不会再这样疼……
他站起身来。眼前茫茫一片,庭院楼阁都虚化成白烟,像是将要散去的蜃景。他提步往前走,蜃景又摇动起来,像是被踢在地上的琉璃球,天旋地又转。
只有他一个是真实的……浑浑噩噩的在网里冲撞。
那话落下来,屋中烛火猛的一跳,这滞闷昏暗的屋子,一刹那被照的极亮。
老妇人瞥见秦纾沉怒神情,刹住口,将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背抵着窗格的木棱喘息。
当年的小女儿已长成了这家中、这条巨舶的掌舵人,她知道自己僭越了。
但说句冒犯的……她奶过她父亲,真把她当自个儿亲孙女,这丫头双亲都没了,这些话她要是不说,就没人说了。
这么聪明个孩子,前途大好,她实在舍不得她为着个阉人犯糊涂。
玉钏儿无声的叹息,匆匆低下头去。
她知道,周婆婆今夜便将回江南的庄子,不会再出来了——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挑明了还不该翻出来的风雨。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周婆婆颤颤巍巍的出了屋子。
“玉钏儿,你怎么想呢?”秦纾又忽然开口。
玉钏儿抿了抿唇,不敢回话。
“说吧,我不罚你就是。”
玉钏儿咬了咬牙。她是个没出息的,可人都是有私心的……金坠儿、银钿儿她们,那些和她一样的女人们在外面行走的风光模样,一齐在她眼前闪过。
“奴婢不知道……只是……只是这事若不能让旁人心服口服,别说丫头们再难出头,咱们家里也要不安生……”
武后去了,公主们还敢争太女。可安乐之后,却再也没有几个在前朝说得上名字的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