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可想过,若蒙兀可汗不杀她,而是厚待恩遇之呢?”
“今朝廷失秦氏,何似前朝失嘉兴,一人一隅之失,乃至天下沦丧。”
他说得是当今天子于前朝叛乱乃至得天下一事,可如今江山既定,正是论正统的时候,如何由他乱说话。
“沈铮!”梁公瞳孔一下子紧缩。
“你宫狱里走了一遭,还未学会谨言慎行么?!”
在当朝宰辅的盛怒之下,沈铮反倒抬起头来。那向来温和可欺的面容,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果勇。
他人生几次行至险地,原本也是有些疯的。
“梁公,此言便是在圣人面前,我亦是敢说的。”
梁公沉默了一息,又开口:“沈铮,你要知道,从来活人不易,杀人简单。你说这些话不曾想过后果么?”
正是知此,沈铮才不能不亲去蒙兀走这一遭。这世间人利益纵横交错,能为此护持她,也能为此抛置她。
在她的安危上,沈铮只信得过自己。
忧虑在他的胸腔里沉了一块又凉又重的石头,直直往下坠,沈铮面上却不改色。
“梁公,杀一人容易,只试问直沽船厂,千江漕运,那些勃勃生发、百废待兴的诸商事,又要依托何处。”
“我大梁人才济济,还怕少了她秦纾一人不成?!”
那不过是一个商人,一介女流!
“前朝欲学西务以强国,耗费弥多,而十年未成。秦纾接手船厂未至一载,铁甲大船竞渡重洋。于商事上,天资至此者便是非她一人,天公又能赐几多。”
梁公沉默下去。他很想强硬的说那又如何,但正因他知商事,更知其中不易。
纵使那是一个太过出格的女人,他却不得不承认,天底下需要这么个人物。
何况……那女商有恩于他。他为官多年素来清廉,未攒下什么家资。前朝鼎易之时,他一家老小全赖那女商送来的薪米度日。
时人重恩义,君子更是如此。
“镜台。”
“此事需圣人决断,我尽力而为便是。但我还有一言要问。”
“你何不奏请重定边贸?”
他们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信市井中蒙兀可汗发兵为红颜的言语。归根结底,不过是苦寒贫瘠的草原需要一位能调动南北、甚至海内外钱粮药草的人物。
那女商怀抱千金重器,永远会有人投去垂涎的目光,无论是那些草原人,还是妄图代替她得利的野心者。不若重定边贸,使内外交易畅通,方为治本之策。
沈铮写过不少这样的文章:粮药之禁,不过妇孺老弱者死。仇隙平添,而弱者恒弱,凶悍者愈为凶悍。今时□□炮大行,不必为此也……
“我今有私心,决断未免偏颇,不敢有此请。”
沈铮心中大石落定,不由露出个笑来,俯身拜下去。
梁公看他抬起头,一双眼仍是那样明净,不免叹息。
他以恩情相迫,却不过是为赴一场生死难料的危局。说是已非君子,却到底是个君子。
梁公挥挥手,沈铮走出这方宅院。抬头看,天风依旧浩荡。
*
八月时节方才入秋,可草原上却已刮起了白毛风,夜里冷的骇人,骨头缝里都结着冰。
秦纾站在女墙上眺望。
天色将明,远近山丘低矮,从高处望去一览无余。贫瘠的连草都不长,碎石块裸露在外面,一片惨白。
唯有蒙兀骑兵驻扎的营帐,在夜幕里堆叠出乌压压一片不详的颜色。
蒙兀可汗兵围此处,已有七日。这座无险可守的矿城,随时都能被铁骑长驱直入。
那可汗说着是纳贤而来,深敬其才,却是一副若她不能为其用,定要杀之的架势。
便是她此番能侥幸逃命,朝廷也会种下怀疑的种子,疑心她与这外族达成了何种交易。从此掣肘,生意场上再不似从前如鱼得水。
除非朝廷肯遣使救她,让这天下人皆知天恩浩荡,与那蒙兀待她相比,一恩一仇,天壤之别,自然不必相疑。
可她拿不准……朝廷到底会如何考量。
秦纾叹息一声。这么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高坐在棋桌旁下棋的人,其实也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棋子,身不由己。
漫天星斗明灭,风从寂静的旷野里吹来,吹冷了她发昏发涨的头脑,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喧闹。
她久久注视着黑暗,直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主子,三娘子到了。”
生死关头,金坠儿向来明快的声音,也绷紧的像是一根要扯断的弦。
这位三娘子是位汉妃,秦纾被围几日,大张旗鼓送去了重金,请她代为周旋。盼她还留得几分乡情,或是看在重金的份上,也给朝廷指明一个猜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