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不合适的场合,一人穿着不合适的衣服,一人摆着不合适的表情,想讲不合适的话。
章洪不急追问缘由,循循善诱,一步步卸下她的防备。
“小姑娘,我们不过第一次见,为什么你宁愿跟我走,也不愿意待在那?”
“我刚刚表现太差了,不想在那里继续丢脸。”程曼尔坦然,“而且您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西装革履,您像个民国老师。”
在融不进去的世界里寻找被排斥的同类,大概是人的本能。
而且程曼尔有了解过章洪的经历,大器晚成的油画画家,早年潦倒,在港城街头为人画肖像,曾拒绝过一位富人提携,后凭借记录港城街头二十年变迁的画本一举成名。
这种来自两个时空,不同人生,却做过同一种选择的默契,也自带一种同类的吸引力。
章洪微微颔首,对她的形容很受用,“老师,传道受业解惑,不错,我喜欢这个比喻。”
“没当成你画画上的老师,现在过一把瘾,也是可以的。”
程曼尔眨了眨眼,踌躇了片刻,启声:“章老先生,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假如当初您知道二十年后会一举成名,您会选择熬过这二十年,还是接受那位富人的提携?”
章洪挑了挑眉,意外地沉默了。
他这么一个被外界以冠以高风劲节的老画家,按理说,该毫不迟疑地选择前者。
“我会选择接受后者。”
程曼尔两手环着那杯热茶,面色平静,“可您当初拒绝,应该是怀了以后都再无出头之日的决心,是因为那二十年太苦了吗?”
“不是。”章洪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不知怎地,他明明是想套这小姑娘的话,反过来倒被她套话了。
“是我发现四十岁的我,已经画不出二十岁的自己,想要画出来的东西了。”
他见她沉默,胸腔颤出一声笑:“其他人都不知道,那本画本,我赌上了自己的命,成则活败则死,命运有时候就是在捉弄你,看你赌命了,才给你点活下去的由头。”
“所以再来一遍,如果我知道答案,那我会选择后者。”
程曼尔抬睫与他对视,口吻笃定:“如果您不知道答案,还是会选择前者,对吗?”
这次章洪没有沉默,果断答:“对。”
他饮了口茶,话锋微转:“你现在还有画画吗?”
“没有了。”
“如果知道三年后的自己不再画画,你会接受那位富人的提携吗?”
轮到程曼尔沉默了。
她的答案和章洪的不一样。
章洪替她回答:“你还是不会。”
“我们本来就不知道结果。”
她推翻了自己的问题。
“如果当初,我听从孟先生的安排拜您为师,那我也画不出我想要的东西了。”
“那你现在画出来了吗?”
“也没有,我放弃了。”
章洪看着她,想起自己当初那句评价:“这姑娘画法一看就是野路子,天赋差点,但很有想法,也有点灵气在身上。”
这评价放到现在,倒也合宜。
章洪意味深长地问:“知道三年后会放弃,你宁愿放弃,也要守住你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程曼尔自己也不知道。
画画于她而言,小时候是爱好,长大后是坚持,再往后……是指南针,不至于让她迷失在大海中。
“您当初拒绝,面临的是温饱问题,我和您不太一样。”程曼尔也饮了口茶润嗓,“您既然见过我的画,肯定知道我是自学的,因为我没有钱,连读书都成问题。”
“不怕您看低,几年前,我是为了三千块钱才处心积虑接近孟先生的,后来他给我的,从物质到精神,远远不止三千。”
“我已经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温饱,也读得起书了。”
“当这一切来之如此容易之后,甚至连我从小到大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坚持下来的梦想,也即将实现得如此轻易……”程曼尔吐字很慢,似在给回忆抽丝剥茧,“您能理解那种恐惧吗?”
“当下,你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其实反而什么都失去了。”
“你需要一样还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提醒自己,没有什么是来之容易的,对我这种普通人来说。”
章洪听明白了,或者说,他也曾有过和这个姑娘一模一样的恐惧。
“告诉你个秘密吧。”
“当初想提携我的那个富人,她光顾了我的画摊整整一年,每次都会留下比那张画价值高出百倍的钱,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已经不需要考虑温饱问题了。
“后来,她让我以后只为她一个人画肖像画,她会助我成名,送我的画上拍卖会,开海外巡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