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洪的记忆飘回了六十年前那条破落的港城老街。
“我不觉得她在践踏我的尊严,相反我很清楚,她是用她习惯的方式……在爱我。可我们注定没有结果,我一旦接受,也注定什么都会失去。”
“那时,画画于我而言不止是梦想,还是另一个我,属于那条老街的,窘迫、卑微、讨好的我,他不断在提醒,你也可以爱她,你本就爱她,但你至少要保留一点东西,是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属于你另一个破碎的灵魂。”
程曼尔笑了一下,热茶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她手心熨着一层浅薄的温意,渡不进心里。
“程小姐,你是女孩子。”章洪叹了口气,点破她的画外音,“我在这圈子待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和你一样出身贫苦,甘愿一生都困在一栋豪宅里的女人,她们可能是为钱,为爱,为爱的一定会比为钱的失去更多。”
“你认为,你和孟先生注定没有结果,所以害怕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后,你爱上他,且你控制不住自己,也甘愿为他失去一切,包括时间,身体,和另一半破碎,但属于你自己的,独立的灵魂。”
多可笑啊。
在一个富豪举办的晚宴里,每杯酒都倒映着形形色色的面具,面具与面具间逢场作戏,虚与委蛇,而他们在这种场合,聊爱,聊灵魂。
可程曼尔赌对了,他和她一样,都不属于这个场合。
“您觉得……”她依旧平静,无波无澜,“我爱他吗?”
章洪笑得了然,眼角堆叠起淡淡的皱纹,精锐有神的双目中,看的是她,又好像是自己。
“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你爱他的最好证明。”
和他一样。
那段和富商小姐的故事,连孟昭延也不知道背后渊源,但他有意不想让富商小姐的晚辈,遗憾终身。
也不想让这个宁愿为三千块钱攀附权贵,又不愿意借此实现梦想,灵魂如此矛盾又生动的小姑娘,重走他的旧路。
当年,章洪知道程曼尔拒绝当他关门弟子后,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也有预感,他和这姑娘,未来一定会再见。
他并不需要以一副《雏菊瓶》做牵线,而且那幅画,他看似赠与两位小辈,其实是赠与一位故人。
他也赌对了,程曼尔是愿意和他说这些的,想从中寻找理解与共鸣。
一老一少的两个灵魂,在不同的时间、错位的空间中,达成短暂的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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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曼尔没有跟随章洪回去,反而托他向孟昭延转告一声,她去酒店后花园透口气。
出来前,她回头望过一眼。
重重人影攒动,目光径直往里,每张神色各异的脸在路径上都模糊成了虚影,几乎毫不费力,就锁在了香槟高塔旁男人的侧身上。
他被两个不认识的人围着,神情意兴阑珊,饮酒时,动作缓而雅致,稍显漫不经心。
他别在领口处的鸢尾剑叶纹胸针,距离远了,小得几乎看不清,唯那滴浓得深邃的绿还看得见,像万顷森林都藏在里头。
“别离我太远。”
她脑海一直浮出这句话,搭上他温沉嗓音,他讲每句话都是极为好听,又极易让人动心的。
远吗?不远。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不止隔着这宴席上的人潮。
程曼尔回身,走下了矮阶,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免得沾到花园砾石路上的尘屑。
这条裙子不止好看,丝绒面的手感也是光滑柔软的,哪怕在夜幕下,经高杆灯的光线润色,也会折出绮丽的冷调偏光,行走在绿意葱茏中,像化了人形的妖。
风中,隐约人声混着轻浅花香吹来。
“到底是谁啊,怎么连你也不知道!”隔着高大灌木,一道急促焦躁的女声破开浓夜。
另一道同样意味的女声:“宴会上人那么多,你去一个个打听好了,看丢不丢人!”
“沈以葵呢?她都戴着那条项链出席了,她没跟在人旁边吗?”
“什么项链?”
“一年前佳士得出的那条梨形切黄钻项链啊,就是孟家那位拍的,没看见沈以葵都戴脖子上了吗?那个总重三百多克拉,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第二道女声默了会,揣着震惊的口吻;“你意思是,那位拍的珠宝就是送给沈以葵的?”
“我哪知道,反正近几年的标王拍完后都没出现过,沈以葵那条虽然不是标王,但也价值快千万美金了。”
“不会真要定下来了吧?凭什么啊,沈以葵的背景也没显赫到能搭上孟家啊。”
“万一人家是郎情妾意呢,为爱下凡有什么稀奇的,我就想瞧一眼孟家那位到底长什么样,一晚上都没认出是谁,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