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她已进都护府好些日子,架上葡萄熟了又落,五色地锦青了又红,白昼和夜晚都越来越冷。
明姝心燥贪凉,夜里脱了头面首饰,和衣躺下未久,便将那锦被卷到边上,半寐半醒。
崔承嗣推开寝屋门,手里是一支暖色蜡烛,烛光惶惶,火苗在幽蓝的眸中跃动。
采苓和绿衣踮脚朝茜纱窗里探头,却大气不敢出,不知道崔承嗣怎么半夜回来。
明姝浑然不觉,侧压着浮金浅黄纻丝大袖,薄透的纻丝隐约透出里面朱砂抱腹,绵软的身段如山峦起伏。却也是不安枕的,轻捏着身下的软缎,睫羽颤抖,像是被魇住了。
崔承嗣把蜡烛放在灯盏上,打开梢间内的梨木柜子。
他翻来倒去,约摸半个时辰,才把明姝先前送他的圆领襕衫寻出。攥近鼻尖深嗅了会,又瞥了眼明姝,把那衣裳团成团拿到自己的寝屋。
月色下抖开,宝蓝色狼图腾纹绣鲜明刺目。
他当初在营中蹩脚缝合的走线穿过狼首,将它划成狰狞的两道,眼下这针线仍在,衣服也皱巴巴的,可见明姝没再处理过。崔承嗣表情稍暗,环视四周,又把襕衫塞进了地铺的枕头下,用枕头掖实。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在披着狮子皮的椅上,指节轻叩扶手。
那眼底光彩熠熠,似得到了什么续命仙丹。坐了会,却又想起那件被他搁在书房的雪貂裘,眸色沉沉郁郁,解开了翻领箭袖袍衫的系扣,为自己降火。
*
丑时到寅时间,明间突然窸窣响动。
崔承嗣眼皮半掀不掀,侧耳听着。采苓绿衣两人进进出出,间或低语。
“小点声,不要吵醒太尉大人。”
不承想刚进屋,就看到崔承嗣像山峦立在那儿,却也不是看她们,而是看明姝。明姝早上撒谎高热,夜里却来了癸水。
她原是没什么大毛病的,只是偶然诱发头疾,肚子和头一并疼,疼得她抱紧衾被在床上打滚。
采苓拿了条月事布和一个包着绵绸的热暖炉,绿衣手里一盅热姜汤,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送到明姝面前。直到崔承嗣往帷幔边挪了步子,她们才快步进去。
采苓把明姝扶坐起,那秀丽水滑的长发半黏着粉白的脸儿垂下,憔悴病弱,我见犹怜。
明姝抿了口姜汤,睫羽轻掀,诧异崔承嗣怎么在这里。
未及开口,他已支退了采苓和绿衣,坐到床边。掌心贴着暖炉表面,似乎在感知冷烫。
“真病了?”崔承嗣盯着明姝,仔细看了半晌,嘴角却扯出个欠揍的弧度。
明姝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放下姜汤软声道:“是有点不舒服。”
但她说不舒服时,已是极不舒服。
脑子里数枚钢针舞动,小腹坠胀抽痛,素日缱绻求怜的表情,都无法维持。如果崔承嗣不在这里,她会让采苓和绿衣在兽首铜炉里燃些乌羽叶,闻一闻那香气,便能安神。
她稍稍往后靠坐,手指不安分地探向衾被内的细烟管。
崔承嗣盯着那手,半晌把暖炉放到她手里。暖炉余温隔着薄薄的衣料流入丹田,明姝长睫翩跹,一副享受模样。
崔承嗣问:“府里大夫怎么说?”
下午确实有几个大夫被他安排过来把脉,但明姝根本不敢让他们看,全都想办法支走了。这会他突然问,她也不太安心,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夫君不要担心。”
可下一秒,她便尴尬地张开眼:“夫,夫君,你能先出去一会吗?”
“让我出去?”他皱眉。
“我不太方便。”
明姝瞟了眼桌上的月事布,身子都不能动了,可怜哀求道。她不能在他面前换,待会还得去趟浴房。可简单的一句话,现在说不出口。
崔承嗣顺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还是起身出门。他背手站在月色下,凉薄的眸光扫了眼身侧,采苓和绿衣悚然一顿,忙又进屋去。
不一会屋内窸窣响动,崔承嗣回头望了眼,抬头看月色。月色溶溶,光芒普照,哪里都是亮的。他想到那月事布,心底的火幽幽燃烧。
怎么不能在他面前换?
一直折腾到卯时,明姝才重新宽衣躺下。
她捻着烟管正欲吞吐,却见眼前落下道暗影。而她烟斗里烟霭如云逸散,缕缕香气绕着他月白玄纹襕衫,几乎和他融为一体。
明姝从未觉得那双蓝色的眸子那么可怕,嘴角的笑都挂不住,捏紧了烟管往床沿磕了磕:“夫,夫君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