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试过理解阿姩的表里不一,也曾换位思考,他觉得,阿姩单纯为了“活命”,或是单纯为了利益,选择接近他、以身侍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但现在,阿姩站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悲恸的神色,与他预料的重逢又不一样。
他看见阿姩被拴在马后的手,看见她手上的“爬虫”,那些红色的疤痕,永久性地烙在了她的皮肤上,她的手背,本该细腻白皙,她的手指,本来嫩如春荑,但现在,她臂腕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令他触目惊心。
“你为什么不走?”李芫麾轻声问,“你宁愿被绑着,宁愿丢了性命,也要上这座山?”
“因为……”阿姩凝视着李芫麾,沉默了许久,转而侧过脸,看向女冠,“因为妙远真人,她的几个弟弟在山上采药,被元将军杀害,我担心她的安危。”
女冠听见阿姩的话语,上前解释:“元将军的心脏长在右边,那把锐器没伤到他,但他从邬鄯手里夺走的那粒丹药,却险些要了他的命,炼丹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妙应真人自创的丹釜法,尚在研制阶段,此时练出的‘赤雪流珠丹’呈色不佳,被视为‘秽恶’,人不可食,元将军不晓其理,受了蛊惑,抢食废丹,导致筋脉麻木,五脏失营,钝化成‘木僵’,有脉象,却无神志,有呼吸,却不能行动如常。”
阿姩注视着那架载舆,素布从两侧悬垂下来,像蒙了一具尸体,她面色哀伤,心中却十分快意,“那元将军日后岂不是……”
女冠也故作悲悯,叹气道:“元将军日后只能卧床修养了,民间遇到这种情况,百姓都以为斯人已逝,早早地就放弃治疗了,我平日嗜养花草,听闻北海蓬伯坚借异香误入玉女山,山中一弹指,山外已过六十年,花香养人,我同妙应真人商议疗法,打算将元将军安置终南山灵洞,每日以花香熏身,灌服汤药,数日之后,再看其效。”
“你这就走了?”阿姩有些内疚,“我还答应要帮你实现愿望呢……”女冠行刺元仲铠之事,是她怂恿的,现在,元仲铠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女冠也把自己的后半生搭进去了。
“秦王已派人去找了。”女冠兴奋道,“抚州有魏夫人修炼的仙坛,我寻了几年也未寻到,秦王说,若是寻到了那座仙坛,就在仙坛旁为我筑舍。”
阿姩看了李芫麾一眼,正要言谢。
“诶!”李芫麾竖起手掌,“这可不算我替你还了人情,你许给人家的愿望,你自己帮人家兑现。”
女冠怕阿姩为难,连忙递台阶:“其实都一样。”
“对啊,都一样!”阿姩重复了一遍,埋怨道,“秦王也不派几个兵卫护送,一个‘木僵’,两个小孩,一个比一个羸弱,妙远真人此行,山高路远,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可怎么向宰相交代?”
女冠听话里剑拔弩张,也不知阿姩和秦王有什么过节,只担心自己在此多留一刻,怕是会挑起两人之间更大的矛盾,她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匆忙辞别。
妙应真人亦称自己要下山访友,遂与妙远同行。
两位真人消失在山路尽头,余下的几个将军聚在一起,议定了出兵庆州的对策。
须臾,山内外的三千士兵再次整合为一队,向北进军。
李芫麾放慢脚步,从队前移到队尾,瞥了眼阿姩手上的麻绳,从身侧划过步槊,将绳子切断。
李芫麾的关切来得如此突兀,阿姩有些吃不消,她揉着手腕上的淤红,捡起半截断掉的麻绳,缠在胳膊上,连声道:“谢秦王……”
李芫麾走在阿姩旁侧,穿着一副不合身的铠甲,本可以大步流星,却只能迈着小碎步,连反应都慢了半拍,不知过了多久,李芫麾才“嗯”了一声。
这句突如其来的“嗯”,着实把阿姩逗笑了。
李芫麾见阿姩心情不错,便直奔主题:“邬鄯,你可记得?”
阿姩的眼皮骤然跳了一下。
第50章 燕雀
阿姩不想当着李芫麾的面提及“邬鄯”二字,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比她料想的要糟糕得多,她盯着一地的无名的花花草草,借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邬鄯……我记得。”
她控制着语速,试图让自己放松,至少显得不那么心虚。
“我以为他死了……但我又在风孔庙里看见他了。”
阿姩说话时,不停地眨着眼睛,指尖掐着虎口,这些细节,都让李芫麾觉得可疑,阿姩若心中无鬼,又何必忌惮这个话题。
“我还以为你骗了众人……”李芫麾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打量着阿姩的表情,“就像你对我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