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大约能想象到这种场景,他仲父是个只会将面条放进锅里煮,甚至连咸淡口都调不出的,怕是头回做这种有些难度的炖锅,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且不论过程如何艰难,好歹这三鲜锅是端上了桌,小炉上支着砂锅,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
牛骨垫底加黄酒煨的原汤,一层时蔬一层荤,码得整整齐齐,菌菇,肉片,火腿丁子,鲜笋,河虾,瑶柱……数十种食材炖得酥烂鲜香,汤汁浓郁,瞧着就是仔仔细细地上了心的。
萧亦然只字没提糊掉的那三个锅子,甚至都没漏口风是自己下的厨,只给沈玥满上一杯古漠春,招呼他趁热尝尝看。
“好吃。”沈玥一如既往地捧场,夸赞的话一套套不重样地往外蹦,“鲜得很,汤头浓,菜码入味软弹,咬下去汁水都爆出来了,仲父也尝尝。”
“别夸了……还能吃就已经很不错了。”萧亦然一见沈玥这架势,什么都明白了。他瞧了袁钊一眼,大将军陪厨了一下午,已经吃撑了,这会儿只倒了杯酒在旁看着。
袁钊正襟危坐:“……别看我。爷们儿什么也没说。”
“大将军也就是说让我劝劝仲父,以后别下厨了。”沈玥当着他仲父就将人卖了,给袁钊演了个什么叫当场变卦,笑得灿烂无比,“一回生二回熟嘛,仲父这么好的手艺,只吃一次哪能够,以后多给我做几次,成吗?”
袁钊:“……”
他没好气地朝沈玥伸出手:“钱,还我。”
萧亦然:“……什么钱?”
“大将军送我的上门礼,收了我就是你们萧家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还。”沈玥将自己才剥好的虾放到萧亦然面前的盘子里,顺手捞走了他的酒杯,“仲父不能饮酒,这杯我替你喝了。”
袁钊冷着脸夹走了虾:“虾我也替你吃了。”
萧亦然:“……”
这两人凑在一个桌上,是比做三鲜锅还难应付的。
这一顿饭,吃得人左支右绌,沈玥恋恋不舍地看着萧亦然收走他的碗,瞧这架势,是连锅子里的汤都想喝干净的。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撤了盘:“没了。”
沈玥不说话,抓着自己的筷子不肯松手,就摆出眼巴巴地模样瞧着他,像个没吃饱饭还被踢翻了盘子的小狗。
萧亦然默了一会儿,被他看得没脾气,无奈地掰过手来:“下次还给你做,夜里吃太多积食。”
沈玥这才满意地松了手,得意地甩了个眼神给一脸牙疼的袁大将军,趁热打铁地抱着鸟笼随他仲父出门溜达消食去了。
袁钊笑了笑,没什么表情地举起酒杯。
温酒入腹,沈玥不胜酒力,晚膳就着三鲜锅一时兴起又多贪了几杯,话也没上说几句,抱着翠羽溜达了两圈,一早便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月上三更,萧亦然悄然起身,喊上袁钊,打马出府而去。
此时,傍晚开出海港的浪里淘沙船队已接近了入海口,船队末尾的两艘小舟悄无声息地趁着夜色,调转船头,流向了通扬运河的支流。
深秋夜凉,冷风萧瑟寒天,河上升腾起凉气落了一层厚厚的秋霜。
船篷里燃着滚热的炭盆,严家两兄弟老大盘腿坐在中间烤火,老二瑟缩在船角,警惕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严子瑜在小炉上煮着滚沸的茶汤,低低地哼着小调:“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随越鸟,翻飞南翔……”①
他的声音低沉,在秋风中回荡,颇有种半生郁郁不得志的伤怀,前哀后感随船而落,独永叹乎增伤。②
严裕良听到“昔我同袍,今永乖别”时,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严家百年没落在自己的手里的下场,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③
遥想当初二人被藏在浪里淘沙的船队里,远赴中州,手握天下粮仓家主令,身后是百年世家,掌国之命脉百万存粮,也曾想过要在中州翻另博出一番天地来,甚至一把大火焚遍四城,逼得中州城门大闭十数日不止,搅得朝廷大乱,武扬王退位……翻云覆雨,好不风光。
如今依旧是灰溜溜地混在姜家的船队里,借着天子与武扬王翻脸之机,隐姓埋名,趁乱出逃中州。
士农工商,属于商贾的时代才刚开始,就在这短短一年之间,走到了尾声。
“来喝盏热茶罢……”严子瑜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推到小桌旁,“瑜良相克是不假,你我兄弟二人争过、斗过,若是这回当真逃不过此劫,下黄泉进幽冥,我去同阎王说,下辈子别再让你我做兄弟了。”
诏狱里头关了一年多,如今严二少也算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可忌惮的了,严裕良哼了一声:“乌鸦嘴。谁想和你这瘸子做兄弟?罚你跪祠堂跪坏了膝盖的是金陵长老,往你腿上捅刀的是浪里淘沙,你不同那些人算账,反倒通通赖到我头上,难道就因我是嫡出,我娘是官家出身我就有罪?”